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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合作违心嫁解放 互助遂意配金龙 · 3

莫言2019年03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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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民兵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后又猛然地停步转身,彼此张望着,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滞,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拢。我知道这两个蛮横的小子此时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岳书记所说,猪是宝中之宝,猪是那个年代的一个鲜明的政治符号,猪为西门屯大队带来了光荣也带来了利益,无端杀害一头猪,而且是担负着配种任务的公猪——尽管是替补角色——这罪名实在是不小。当这两个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头观察时,刁小三哼了一声,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它的头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拨浪鼓一样晃动着,喉咙里发出鸡鸣般的喘息声。它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后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头晕目眩,嘴巴里痛疼难忍。两个民兵脸上露出喜色。一个说:“我根本没想到这是一头猪。”另一个说:“我以为这是一匹狼。”一个说:“想吃杏还不好说吗?咱摘一筐送到你圈里去。”另一个说:“您现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骂着,用民兵们听不懂的猪语:“吃你妈的个!”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窝的方向走。我有几分假惺惺地迎上去,问它:“哥们儿,没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说:“这算什么……奶奶个熊……老子在沂蒙山时,拱出过十几颗迫击炮弹……”我知道这小子是瘦驴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气。这一下炸得实在不轻,它是满嘴硝烟,口腔黏膜受伤,左边那根狰狞的獠牙也被崩断了半根,腮帮子上的毛,也烧焦了不少。我以为它会采用笨拙的办法,从铁栅栏缝隙中钻进它的窝,但是它不,它助跑几步,凌空跃起,沉重地落在窝中的烂泥里。我知道这小子今夜将在痛苦中煎熬,无论那母猪发情的气味多么浓烈,蝴蝶迷的叫声多么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烂泥里空想了。两个民兵仿佛道歉似的,将几十个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窝里,对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吃几个杏子也是应该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母猪,它们笑眯眯的嘴脸,像被图钉钉住了脑袋的豆虫一样频频扭动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实。等到后半夜,众人睡去时,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开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伤使我免除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去参观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着我。我举起右爪,给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个飞吻,然后尾巴一拧,流星般迅速地到了养猪场北边、紧靠着村中道路的那一排房屋前。这排房屋有十八间,从东往西依次是养猪人住宿休息处、饲料粉碎处、饲料煮蒸处、饲料仓库、猪场办公室、猪场荣誉室……最西头那三间房子被布置成了两对新人的居室。中间一间是共用的堂屋,两侧是他们的洞房。莫言那小子在小说中说:

“宽敞的大屋子里摆开了十张方桌,方桌上摆着用脸盆盛着的黄瓜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房梁上挂着一盏汽灯,照耀得房间里一片雪亮……”

这小子又在胡编,那房间长不过五米,宽不过四米,如何能摆开十张方桌?别说是西门屯,就是在整个的高密东北乡,也找不到一个能摆开十张方桌、供一百个人共进晚餐的厅堂。

婚宴其实是摆在那排房屋前边那块长条形的狭窄空地上。空地的边角上堆着腐烂的树枝,发霉的烂草,有黄鼠狼和刺猬在里边安家落户。婚宴使用的桌子,只有一张是方桌。这就是那张边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队办公室里,桌上放着一部摇把子电话机,两个干涸的墨水瓶和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这桌子后来被发达了的西门金龙掠为己有——洪泰岳认为这是恶霸地主的儿子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当成了传家之宝——嗨,这儿子,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好好好,后话按下不表——他们从小学校里抬来了二十张黑面黄腿的长方形双人用课桌,桌面上布满红蓝墨水污渍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污言秽语,还搬来了四十条红漆刷过的长板凳。长桌摆成两排,长凳排成四排,摆在这房前空地上,仿佛布置了一个露天教室。没有汽灯,更没有电灯,只有一盏铁皮风雨灯,摆在西门闹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射着混浊的黄光,吸引来成群的飞蛾,碰撞得灯罩子啪啪响。其实这完全是多余的摆设,因为那晚上的月亮距离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辉,完全可以让女人绣花。

男女老少约有百人,分成四排,对面而坐。面对着美味佳肴和美酒,人脸上的表情以兴奋和焦灼为主。但他们还不能吃。因为那方桌后,洪书记正在发表演说。有一些嘴馋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里,捏一块油条塞进嘴里。

“社员同志们,今晚,我们为蓝金龙、黄互助、蓝解放、黄合作举行婚礼,他们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杰出青年,为我们西门屯大队养猪场的建设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是革命工作的模范,也是实行晚婚的模范,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躲在那一堆腐烂树枝后,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婚礼。月亮本来是想参加婚礼的,但无端受了惊吓,只能寂寞地观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够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视着那张方桌周围的人,偶尔斜一下眼,瞥瞥那两排长桌后的人。方桌的左侧长凳上,坐着金龙和互助。方桌的右侧长凳上,坐着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侧,坐着黄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背对着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这场盛大宴会的最尊贵的位置上,洪泰岳站着讲话;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她的心情复杂,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这宴会的主桌上缺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们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的单干户蓝脸。他是你蓝解放的亲生父亲,也是西门金龙名义上的父亲,金龙的正式名字是蓝金龙,用的是他的姓氏。两个儿子结婚,父亲不在场,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在为驴、为牛的岁月里,我与蓝脸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为猪之后,竟疏远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我突然萌发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洪泰岳讲完话后,一串自行车铃响,三个骑车人出现在结婚现场。来者是谁?当年的供销社主任现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总支书记庞虎。第五棉花加工厂是县商业局和棉麻公司联合在高密东北乡建立的新厂,距离西门屯大队只有八里路,他们工厂打包楼顶上那盏碘钨灯放出的光芒在我们西门屯后边的河堤上清晰可见。同来的另一位是庞虎的夫人王乐云,多年不见,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可见营养极为充足。另一个同行者,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说里描写过的庞抗美,也就是驴时代里那个差一点生在路边草窝里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细格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小说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不敢去打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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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黄色的大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伸向迎春。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春的手摇撼着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春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插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干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叫一声,小脸煞白。

“好好好,”庞虎高声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后探着身伸出手向四个新人祝福。金龙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庞虎招呼女儿和妻子,说,“把礼物拿过来。”

“看看您,庞书记,您来了,就让我们蓬荜生了辉,还破费什么?”洪泰岳说。
庞抗美捧着一个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金龙黄互助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身穿长衫、手提包袱、雨伞、去安源鼓励矿工造反的画像。王乐云捧着一个同样规格的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解放黄合作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滩上的照片。本来是应该由金龙或是解放起身接礼,但这两个小子坐着不动。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礼。这两姐妹神志还算清醒,接了镜框,黄互助对着王乐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是泪水盈盈。她穿着红褂子红裤子,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垂到膝盖之下,辫梢上扎着红头绳。王乐云爱怜地摸着她的辫子,说:“舍不得剪?”

吴秋香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道:“她大姨,不是舍不得剪,咱这闺女的头发跟别人不一样,剪断之后,往外渗血丝儿。”

“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这头发摸上去肉腻腻的,敢情是通着血脉呢!”王乐云道。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啰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孙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