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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 2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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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沉思被一阵轻轻的奔跑声打断了。艾达荷转过身,看见一个八岁光景的孩子从一条小巷子里朝他跑过来。孩子赤着脚踢起一朵朵尘埃。巷子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绝望的喊叫。孩子停在离艾达荷约十步远的地方,用一种充满渴望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抬头盯着他,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这孩子看上去似曾相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孩,黑色卷发,小脸还没发育成熟,但已有男人的雏形:颧骨高高的,一道横纹连起两条眉毛。男孩穿着件褪色的蓝袍子,尽管洗洗晒晒了无数遍,依然能看出是上好的料子,应该是锁过边的蓬吉棉面料,即使边缘磨破也不会散线。

“你不是我爸爸。”孩子说完,转身又跑回了那条巷子,在一个拐角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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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荷扭头冲着赛欧娜怒目而视,几乎不敢问这个问题:那是我前任的孩子吗?他不问都知道答案——看看那张熟悉的脸庞、那明明白白的遗传基因吧。正是小时候的我。他心里空落落的,深感沮丧。我有什么责任?

赛欧娜两手捧住脸,耸起肩膀。所发生的一切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感到自己被复仇的欲·望出卖了。艾达荷不仅仅是一个死灵、一个无足挂齿的异类。当艾达荷在扑翼飞机里朝她倒过来时,当艾达荷脸上流露出种种情绪时,她都能感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那个孩子……

“我的前任发生了什么?”艾达荷用平板而又非难的语气问道。

她放下双手。从艾达荷的脸色上能看出来他正压抑着一团怒气。

“我们不太确定,”她说,“只知道他有一天进了帝堡,就再也没现过身。”

“那是他的孩子吗?”

她点了点头。

“你敢保证我前任不是你杀的?”

“我……”她摇摇头,艾达荷的怀疑及隐含的责难都让她吃了一惊。

“那个孩子,是为了他我们才来这儿的吗?”

她干咽了一下:“是的。”

“我该拿他怎么办?”

她耸耸肩,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内疚。

“他妈妈呢?”艾达荷问。

“她和家里人都住在那条巷子里。”赛欧娜朝男孩离去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家里人?”

“还有一个大儿子……一个女儿。你想不想……我是说,我可以安排……”

“不!那孩子说得对。我不是他爸爸。”

“对不起,”赛欧娜轻声说,“我不该这么干。”

“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艾达荷问。

“你是问孩子的爸爸……你的……”

“我的前任!”

“因为厄蒂的家在这里,她不愿离开。大家都这么说。”

“厄蒂……孩子的妈妈?”

“嗯,嗯,他妻子,按《口述史》里的古老仪式成的婚。”

艾达荷环顾广场四周的石砌建筑,扫过那些拉着帘子的窗户和窄小的房门。“那么他就住这儿?”

“有空就来住。”

“他是怎么死的,赛欧娜?”

“我真不知道……但虫子杀过别的死灵。我们肯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锐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脸,逼得她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不怀疑祖辈们的故事。”她说,“虽然他们说得东零西碎,有时仅有只言片语,但我相信他们。我父亲也相信他们!”

“莫尼奥一点儿也没跟我提过这个。”

“关于厄崔迪人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她说,“那就是我们个个都很忠诚,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信守承诺。”

艾达荷张了张嘴,没发声就闭上了。当然!赛欧娜也是厄崔迪人。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震惊。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内心并不接受。赛欧娜算是个叛乱分子,只是其行为受到雷托一定程度的默许。雷托未明示其容忍限度,不过艾达荷有所感觉。

“你不能伤害她,”雷托曾经说,“她还有待考验。”

艾达荷转身背对着赛欧娜。

“你什么事也肯定不了,”他说,“东零西碎,全是谣言!”

赛欧娜没搭腔。

“他也是厄崔迪人!”艾达荷说。

“他是虫子!”赛欧娜说,几乎掩饰不住一股怨毒之气。

“你那该死的《口述史》不过就是一堆古代八卦!”艾达荷不屑地说,“只有傻瓜才会信。”

“你还在相信他,”她说,“你会变的。”

艾达荷转身瞪着她。

“你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说过。在我小时候。”

“你现在也没长大。他一个人集中了所有死去的厄崔迪人,所有的。很可怕,但我认识那些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赛欧娜一个劲儿地摇头。

艾达荷再次别过身去。他的情绪跌入谷底,精神失去了支撑。不知不觉中,他走出广场,步入男孩进的那条巷子。赛欧娜跑过来跟在他身后,他没理会。

这是条窄巷,两侧是平房的石墙,墙里嵌着拱门,门都关着。窗户的样式跟门一样,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他每走过一户人家,那家的窗帘就会轻微地动一下。

在第一个十字巷口,艾达荷停下来朝右侧望去,男孩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几步远处有两个身穿黑长裙和墨绿色上衣的灰发老妪,正站着交头接耳。一见艾达荷她俩就不再说话,转而以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直盯着他。他回视她们,又看看小巷。巷子里再无一人。

艾达荷又瞧了瞧老妪,随后走了过去,最近离她们不足一步。她们俩靠得更近了,转着头看他。她们只瞥了赛欧娜一眼,就重新把视线移回到艾达荷身上。赛欧娜默默地走在他旁边,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这是悲伤?他猜测着,懊悔?还是好奇?

很难说。他对一路经过的门窗更感好奇。

“你以前来过戈伊戈阿吗?”艾达荷问。

“没有。”赛欧娜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自己听到。

我为什么要走这条巷子?艾达荷自问。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厄蒂:是什么样的女人把我带到了戈伊戈阿?

右侧一面窗帘揭开了一角,艾达荷看见一张脸——正是从广场跑开的那个男孩。窗帘落下时往旁边一摆,又露出一个站着的女子。艾达荷无言地盯着她的脸,停下了脚步。他只在内心最深处的幻想中见过这张脸——线条柔和的鹅蛋脸,犀利的黑眼珠,丰·满性感的嘴唇……

“杰西卡。”他咕哝道。

“你说什么?”赛欧娜问。

艾达荷无法作答。杰西卡的面容从他心中早已远逝的往昔岁月里复活了,这是基因恶作剧——穆阿迪布的母亲在新的肉体里重生了。

女人拉上窗帘,但她的容貌印在了艾达荷的记忆中,他知道自己永远摆脱不掉这幅视觉残像了。与沙丘时代共患难的杰西卡相比,她的年纪要大一些——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皱纹,身材也稍胖……

更具有母性,艾达荷心想,以前那个我跟她说过……她像谁吗?

赛欧娜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进去见见她吗?”

“不,这么做不对。”

艾达荷刚要转身原路返回,厄蒂家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小伙子走出来,关上门,转过来面对艾达荷。

艾达荷估摸他有十六岁,是谁的孩子一看便知——一头卡腊库耳绵羊毛般的头发,五官分明。

“你是新的一个。”小伙子说,已是成年人的嗓音了。

“是的。”艾达荷觉得难以启齿。

“你来干什么?”小伙子问。

“不是我要来的。”艾达荷说。他觉得这样回答要容易些,这么说也是出于对赛欧娜的怨恨。

小伙子看看赛欧娜。“听说我父亲已经死了。”

赛欧娜点点头。

小伙子把目光转回艾达荷。“请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你让我母亲痛苦。”

“我保证。”艾达荷说,“我不该打扰厄蒂夫人,请替我向她道歉。来这儿不是我的本意。”

“谁带你来的?”

“鱼言士。”艾达荷说。

小伙子草草点了一下头。他再次看着赛欧娜。“我一向以为你们鱼言士受的教育是对自己人更友善一些。”说完,他转身进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艾达荷抓起赛欧娜的胳膊,大步往回走。赛欧娜踉跄了一下,跟上步伐后,甩开了他的手。

“他以为我是鱼言士。”她说。

“当然。你长得像鱼言士。”他扫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厄蒂是鱼言士?”

“这好像不重要。”

“哦。”

“所以他俩才会认识。”

到了十字巷口,艾达荷拐上直通广场的那条小巷,朝来时的反方向快步走到巷尾,从这里开始村子变成了一座座花园和果园。一连串的震惊让他感到茫然无措,大量来不及消化的信息使头脑不堪重负。

前方横着一道矮墙。他翻了过去,听到赛欧娜也跟上来了。四周树木盛开着白花,有深棕色飞虫围着橙色花心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飞虫的嗡嗡声和鲜花的芬芳,艾达荷不禁联想起卡拉丹星上的丛林花。

他登上一座小山丘的顶部,停了下来,转身俯瞰戈伊戈阿整齐划一的布局,眼前展现着一片平坦的黑色房顶。

在山顶厚厚的草地上,赛欧娜双手抱膝坐了下来。

“出乎你意料了,是吗?”艾达荷问。

她摇摇头,艾达荷发现她快要落泪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问。

“我们没有自己的生活!”

艾达荷望了一眼下面的村庄。“这样的村子有很多吗?”

“这是虫子帝国的标准规划!”

“这有什么问题呢?”

“没问题——如果合你意的话。”

“你是说他只允许这种规划?”

“这种,外加几座集市城……还有奥恩。我听说连星球的首都也不过是一些大村子。”

“我再问一遍:这有什么问题呢?”

“这是监狱!”

“那么离开它。”

“去哪儿?怎么去?你觉得我们只要登上宇航公会的飞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朝下指了指戈伊戈阿,可以看见远端停着扑翼飞机,鱼言士坐在附近的草地上。“那些看守不会放我们走的!”

“她们可以离开,”艾达荷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那是去执行虫子的任务!”

她把脸靠在膝盖上,闷声问:“过去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不一样,往往很危险。”他四下里望了望将牧场、花园和果园分割开来的围墙,“沙丘星没有划分土地所有权的界线。所有土地都属于厄崔迪公爵的领地。”

“除了弗雷曼人的。”

“是的,但他们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以某道悬崖为界的一侧……或者盆地里沙色与白色交界线的另一头。”

“他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也有一些限制。”

“我们有些人向往沙漠。”她说。

“你们有沙厉尔。”

她抬头瞪着他。“就那丁点儿大的地方!”

“长一千五百公里,宽五百公里——不算小了。”

赛欧娜站起身。“你问过虫子为什么要像这样把我们关起来吗?”

“因为‘雷托和平’这条金色通道能确保我们生存下去。这是他的解释。”

“你知道他跟我父亲说什么吗?小时候我偷听过他俩谈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为了削弱我们的凝聚力,他帮我们挡住了大部分危机。他说:‘苦难可以维续民众,而现在我就是苦难。神可以成为苦难。’这就是他的原话,邓肯。虫子叫人恶心!”

艾达荷不怀疑她复述的真实性,但这番话并没有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他转而想到自己受命杀死的那个科瑞诺人。苦难。一度统治帝国的那个家族的后裔,结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一心想重掌大权,忙着耍阴谋搞香料。艾达荷命令一名鱼言士把他干掉了,事后引得莫尼奥连连盘问。

“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我想看看鱼言士的表现。”

“她们表现怎么样?”

“很麻利。”

然而科瑞诺之死给艾达荷平添了一份不真实感。夜幕下的塑石街道黑影重重,一个躺在自己血泊中的小矮胖子只是其中一层难以辨别的暗影而已。虚幻的场景。艾达荷还记得穆阿迪布的话:“思维强加给我们一个所谓‘真实’的框架。这个变幻莫测的框架往往与我们的感知相悖。”是什么样的真实在左右雷托皇帝?

艾达荷看了看赛欧娜,她背后是戈伊戈阿的青山和果园。“我们下去找住处吧。我还是喜欢单住。”

“鱼言士会把我们塞在一个房间里。”

“和她们住在一起?”

“不,只有我们两个。原因很简单。虫子想让我跟伟大的邓肯·艾达荷繁殖下一代。”

“我会自己挑人。”艾达荷吼道。

“我相信有一个鱼言士要中头彩了。”赛欧娜说完,转身走下山坡。

艾达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具青春之躯如此轻盈,仿佛在风中摇曳的果树枝。

“我不是他的种男。”艾达荷自言自语,“这件事他必须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