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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 2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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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说点别的,但最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入口处,那儿卸箱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威风凛凛,骄矜倨傲。他在急急忙忙时,总是这样跟仆人说话。“杰西卡夫人在大厅里,马上到她那儿去。”

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杰西卡转过身,看着那幅雷托父亲的画像。这是著名画家阿尔比的作品,当时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着斗牛士的装束,一面洋红色的披风从左臂扬起,脸显得很年轻,不比现在的雷托老,两人都有着鹰一般的面容,也都有灰色的双眼。她两手垂在两侧,握紧拳头,瞪着画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声骂道。

“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

杰西卡迅速转身,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白发女子,她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粗布衣服,颜色是奴隶服的那种褐色。这女人跟早上在飞机场沿路迎接他们的那些女人一样,皱巴巴,干瘪瘪。她在这个星球上看到的每一个土著,杰西卡想,都是这样干瘪而营养不良。然而雷托却说他们很强壮,很有活力。当然,还有他们的眼睛,碧蓝碧蓝,没有一点眼白,显得神秘莫测。杰西卡极力让自己别盯着它们看。

那女人僵着脖子点点头。“我叫夏道特·梅帕丝,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你可以称我‘夫人’,”杰西卡说,“我不是贵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点头动作,接着,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杰西卡,带着一丝诡秘的疑惑表情。“那么,他还有一位妻子?”

“没有,从来就没有过。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侣,也是他继承人的母亲。”

就在她开口时,杰西卡的内心冲着这番话背后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她暗自发问。“意识控制身体,它唯命是从。意识命令自身,却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来越多。其实我可以静静回避。

从屋外的路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不断重复“簌簌簌咔!簌簌簌咔!”,然后是“伊库特哎!伊库特哎!”,接着又是“簌簌簌咔!”。

“什么声音?”杰西卡问,“今天早上开车经过时,我听到好几声这种声音。”

“就是个卖水商,夫人。您没必要在意这些人。这里的蓄水箱装着五万升的水,而且水总是满的。”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这儿都不用穿蒸馏服?”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甚至不会死!”

杰西卡踌躇了半晌,她想问女人几个问题,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但当务之急是恢复城堡的秩序。不过,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水在这儿竟是财富的主要象征。

“夏道特,我的夫君给我讲过你的名字的意思,”杰西卡说,“我认出了这个词,它非常古老。”

“那么您懂古语?”梅帕丝说,她等着杰西卡的回答,两眼放光,感觉很是奇怪。

“语言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基础课,”杰西卡说,“我懂所有的猎杀语,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萨语。”

梅帕丝点点头。“和传说丝毫不差。”

杰西卡心想:为什么我要玩这骗人的花招?虽说贝尼·杰瑟里特的行事方式并不光明正大,而且还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伟大圣母的手段。”杰西卡说。她注意到,梅帕丝动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东西愈发明显。“米塞切斯普雷迦,”杰西卡用恰科博萨语说道,“安得拉尔崔佩拉!特拉达希克,布斯卡克里,米塞切斯佩拉克里……”

梅帕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随时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杰西卡说,“比如你生过孩子,失去了心爱的人,一度担惊受怕地躲藏,使用过暴力,而且没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丝低声说道:“夫人,我无意冒犯。”

“你提到了传说,想要寻找答案,”杰西卡说,“你对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备而来,身上藏着武器,随时准备付诸武力。”

“夫人,我……”

“也许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杰西卡说,“而你这么做所带来的灾难,任你疯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后果甚至比死还惨,你明白,尤其是对一个民族来说。”

“夫人!”梅帕丝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这武器是一份礼物,要是您能证明自己是救世主,我会把它送给您。”

“要是我没能证明,那你就会拿它结束我的性命。”杰西卡说。她等待着,外表看上去相当放松——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战斗中让人胆寒。

现在我已清楚她会作出什么抉择,她想。

梅帕丝慢慢将手摸进领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锋,高高举起。那刀璨璨生辉,似乎自己发着亮光。它像一把双刃刀一样两面开刃,长约二十厘米。

“夫人认识这东西吗?”梅帕丝问。

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杰西卡很清楚,传说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别的星球上从未见过,只在荒诞的谣传中有所耳闻。

“这是把晶牙匕。”她说。

“别说得不像回事,”梅帕丝说,“您知道它的含义吗?”

杰西卡想,这问题暗藏杀机,这就是这个弗雷曼女人做我佣人的原因——她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会促发暴行……或是别的什么行为?她想从我这儿听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义。在恰科博萨语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萨语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点烦躁了,我得马上回答,犹豫不决跟回答错误一样危险。

杰西卡说:“它是造物主……”

“哎呀呀!”梅帕丝哀号起来,那声音显得又是悲痛又是欢欣。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刀刃的光芒在屋子里乱舞起来。

杰西卡泰然自若地等着。她本想说这把匕首是“造物主,死亡造物主”,再说出那古老的词,可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在警告她,所有在警觉方面的深层次训练都让她明白,这女人身上最随意的肌肉抽动都蕴含着某种含义。

关键词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但梅帕丝仍旧举着刀,似乎随时准备一刀刺出。

杰西卡说:“你以为,我,一个知道伟大教母秘密的人,会不知道造物主?”

梅帕丝放下刀。“夫人,如果一个人与预言相伴太久,当真相揭露之时,就会震惊异常。”

杰西卡想着所谓的预言——这些夏丽雅预言,是几百年前护使团的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在这儿播下的——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但目的却达到了:为了贝尼·杰瑟里特在未来某一天的某种需要,她将传说深深地植入了这些人的脑中。

现在,这一天到来了。

梅帕丝将刀插回刀鞘,说道:“夫人,这是把未定之刀。请放在身上,如果让它远离肉身一周时间,它马上会自行消解。它是您的啦,夏胡鲁之牙,它将伴您终身。”

杰西卡决定冒险一赌,她伸出右手。“梅帕丝,你把刀插回刀鞘,却未让它见血。”

梅帕丝倒吸一口冷气,她将刀放进杰西卡手里,随即扯开褐色的上衣,哀嚎道:“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杰西卡将刀从刀鞘中拔出。它是多么亮啊!她把刀尖对准梅帕丝,看到这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远远超出对死的惧怕。刀尖有毒?杰西卡想。她挑起刀尖,用刀刃在梅帕丝的左胸轻轻划了一下。那里马上渗出浓浓的鲜血,但血几乎立即止住了。超速凝结,杰西卡想,一种水分保持的变异?

她将刀插回刀鞘。“扣上衣服吧,梅帕丝。”

梅帕丝按命行事,身体瑟瑟发抖。那双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看着杰西卡。“您是我们的人,”她喃喃道,“您就是救世主。”

入口处又传来一声卸货的声音,梅帕丝迅速抓起刀,将它藏进杰西卡的上衣。“看见这把刀的人,要么被净化,要么格杀勿论!”她吼道,“夫人,您知道的!”

我现在知道了,杰西卡想。

搬运机没进大厅就离开了。

梅帕丝镇定下来。“见过晶牙匕的邪恶之人,不能活着离开厄拉科斯。请牢记这一点,夫人。您已经拥有了一把晶牙匕。”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它必须顺其自然,别操之过急。”她朝周围成堆的箱子和货物看了一眼,“我们在这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杰西卡迟疑了片刻。“它必须顺其自然。”这是护使团各种咒语中的一句警句——圣母驾临,将你解放。

可我不是圣母,杰西卡想。接着她心思一动:伟大的教母!她们在这里安插了这样一个人!这一定是个骇人听闻的地方!

梅帕丝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道:“夫人,您想让我先做什么事?”

直觉在向杰西卡发出提醒,最好跟着她一起使用随意的语气。“那边有一幅老公爵的画像,把它挂到餐厅的墙上。再把牛头挂到它对面的墙上。”

梅帕丝大步走到牛头边。“好大一颗牛头,这头牛肯定是个庞然大物。”她弯下腰,“夫人,我得先把它擦擦干净,是吗?”

“不用擦。”

“可它的角上有灰。”

“那不是灰,梅帕丝,那是咱们老公爵的血。这头野兽要了他的命,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没过几个小时,他们就在牛角上喷了一层透明的固定剂。”

梅帕丝站起来。“哦,天哪!”她说。

“只是血而已,”杰西卡说,“陈年旧血。现在,去找几个帮手帮你把它们挂起来,那牛头很沉。”

“你觉得那血迹使我不安啦?”梅帕丝问,“我从沙漠来,对血可是司空见惯了。”

“我……知道。”杰西卡说。

“甚至还有我自己的,”梅帕丝说,“比您刚才在我胸口划小口时流的血多得多。”

“你觉得我划得太浅?”

“哦,不!身体之水非常稀少,不能任其在空气中浪费。您做得恰到好处。”

杰西卡注意到那口气和姿态,领会到“身体之水”这个词蕴含的深层次意义。水在厄拉科斯无比重要,她再一次感到一股压抑感。

“夫人,您要我把这两样漂亮的小东西挂在餐厅的哪面墙上?”梅帕丝问。

真是个现实的人,杰西卡想。她说:“你自己决定吧,梅帕丝。这实际上无关紧要。”

“悉听尊便,夫人。”梅帕丝弯下腰,开始拆解牛头的包装和绳子。“你杀了老公爵,是吧?”她轻声哼哼道。

“要我帮你叫辆搬运机吗?”杰西卡问。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杰西卡想。这个弗雷曼人天生如此,愿意自行行事。

杰西卡感觉到这把刀在衣服下发出阵阵凉意,她想起贝尼·杰瑟里特长长链条般的谋划,在这里铸造了另外一个链环。因为那个谋划,她得以在这次致命的危机中化险为夷。“别操之过急。”梅帕丝是这么说的。然而,这地方急匆匆的莽撞节奏,让杰西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连护使团的完美准备,加上哈瓦特对这座岩石城堡的严密视察,都不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东西挂好后,就过来拆这些箱子,”杰西卡说,“钥匙在门口的搬运工身上,他知道东西该放哪儿。去他那儿拿钥匙和货单,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去南翼找我。”

“谨听夫人的吩咐。”梅帕丝说。

杰西卡转身离开,心中暗想:即便哈瓦特已经宣布这座宅邸非常安全,但这里还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感觉得到。

她心中突然涌出一阵急切想见儿子的冲动。她急速走向穹形走廊,从那儿就可以进入通向餐厅和家庭翼楼的走道。快点,再快点!最后她几乎跑了起来。

在杰西卡身后,梅帕丝正在清理牛头上的线绳,她望着杰西卡渐渐远去的身影。“没错,她就是救世主。”她喃喃道,“哦,真是个可怜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