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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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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迫不及待地盼望回到伦敦。他在黑马厩镇的这两个月里,诺拉时常来信,信都写得很长,而且笔迹豪放醒目。在信中,她用欢快幽默的笔调描述日常琐事、女房东的家庭纠纷、妙趣横生的笑料、她在排练时遇到的具有喜剧色彩的烦心事——那会儿她正在伦敦某家戏院的一场重要的戏剧演出中扮演配角——以及她跟小说出版商们打交道时的种种奇遇。菲利普读了很多书,游泳,打网球,还去驾驶帆船。十月初,他又在伦敦安顿下来,用功读书,准备参加第二轮联合考试。他急于通过这次考试,因为考试及格就可以结束那枯燥乏味的课程,此后,他就可以在医院门诊部实习,跟各种各样的男女病人以及教科书打交道。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诺拉。

劳森夏天一直待在普尔[1],他画的几张港口和海滩的素描参加了画展。他受到两三个主顾的委托,要画几幅肖像画,并打算在光线昏暗得无法继续作画之前一直待在伦敦。那时候,海沃德也在伦敦,想要去国外过冬,但他下不了动身的决心,一个接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仍然留在伦敦。海沃德在最近两三年里身体发胖了——菲利普初次在海德堡见到他至今已有五个年头了——还过早地秃了顶。他对这一点十分敏感,故意把头发留得长长的,用来遮盖头顶上那块不雅观的地方。唯一叫他感到安慰的是,他的脑门如今显得十分气派。两只蓝眼睛已经暗淡失神,眼皮倦怠地低垂着;那张嘴失去了青春时的丰·满形状,显得苍白乏力。海沃德仍然含糊地谈论着他将来打算做的事,但不再那么令人信服。他意识到朋友们不再相信他了。等到两三杯威士忌下了肚,他就往往变得哀怨忧伤。

[1] 普尔,英国英格兰南部港口城市,位于伯恩茅斯以西。

“我是个失败的人,”他嘟囔道,“我经受不住人生争斗的残酷。我所能做的只是站在一旁,让那群凡夫俗子蜂拥而过,去追逐他们的利益。”

海沃德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失败是一件比成功更微妙、更高雅的事情。他暗示说他的冷漠是由于对一切平凡而又低俗的事物感到厌恶。他对柏拉图却极口称扬。

“我还以为你现在已不再研究柏拉图了。”菲利普不耐烦地说道。

“是吗?”海沃德扬起眉毛,问道。

他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近来他发现沉默对于保持尊严相当有效。

“我看不出老是一再读同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菲利普说,“那只是一种耗时费劲的疏懒而已。”

“但是,难道你认为自己的智力那么高超,只要读一遍就能理解一个思想最深邃的作家的作品吗?”

“我可不想理解他,我也不是个评论家。我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才对他发生兴趣的。”

“那你干吗要读书呢?”

“一来是为了寻求乐趣。因为读书是一种习惯,不读书就像我不抽烟那样难受。二来是为了了解我自己。我读起书来,似乎只用眼睛在看。但是,有时我也碰上一段文字,或许只是一个词组,对我显得具有意义,于是它们就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已经从书本中得到了一切对我有用的东西,就是再读上十来遍,我也不能获得更多的东西了。你知道,在我看来,一个人就像一个包得紧紧的花蕾。他所读的书或做的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他一点也不起作用。然而,有些事对他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使得花蕾绽开一片花瓣,花瓣一片接一片绽放,最后便成了一朵鲜花。”

菲利普对自己用的比喻并不满意,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感觉到了但仍不大清楚的情感。

“你想干一番事业,还想出人头地,”海沃德耸了耸肩膀说,“这多么庸俗。”

现在,菲利普对海沃德已十分了解。他意志薄弱,又爱虚荣。他竟虚荣到那种程度:你得时刻留神不要伤害他的感情。他把疏懒和理想主义混为一谈,无法把两者区分清楚。有一天,海沃德在劳森的画室里遇到一位新闻记者。这位记者被他的高谈阔论迷住了。一个星期后,有家报纸的编辑来信建议他写些评论文章。在接信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海沃德始终处于踌躇不决的痛苦之中。长期以来,他老是说要谋求这样的职业,因此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但一想到要去干事了,内心又极为恐慌。最后他还是谢绝了这一提议,这才感到松了口气。

“干这种事会妨碍我的工作。”他对菲利普说。

“什么工作?”菲利普毫不留情地问道。

“我的精神生活。”他回答说。

接着他又谈起那位日内瓦教授艾米尔[2]身上的美好方面。他的出众才智使他完全有可能取得成就,但他始终一事无成。直到这位教授去世时,人们在从他的文件堆里找到的那本记载详尽、内容精彩的日记中才立刻了解到他失败的原因和辩解的理由。海沃德脸上泛起了神秘莫测的笑意。

[2] 艾米尔(1821—1881),瑞士日记作者和哲学教授,以一部自我分析的《私人日记》而闻名。

可是,海沃德仍然能兴高采烈地谈论书籍。他情趣高雅,见识不凡。他始终对理念充满兴趣,理念使他成了一个有趣的伙伴。实际上理念对他毫无意义,因为理念从来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但他却像对待拍卖大厅里的瓷器一样对待理念,怀着对瓷器的形状及其光滑表层的浓厚兴趣将它们摩挲把玩,心里掂量着它们的价格,随后把它们收进箱子,再也不去理会。

然而正是海沃德得到了重大的发现。有天晚上,在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他把菲利普和劳森带到一家坐落在比克街上的酒店。这家酒店之所以引人注目,不仅因为店面堂皇及其历史——使人追怀十八世纪那些激起浪漫遐想的光辉事迹——而且还因为这儿备有整个伦敦最好的鼻烟,而这儿的潘趣酒[3]也特别出名。海沃德把他们领进一个又长又大的房间,里面光线昏暗,陈设豪华,墙上挂着不少巨幅的裸·体女人像:都是海登[4]画派的巨幅寓意画。但是那儿的烟雾、煤气灯和伦敦特有的气氛,使得画面富有意趣,看上去仿佛是古代画家的真迹。那深色的镶板、厚实的失去光泽的金色檐口以及红木桌子,给房间一种奢华安逸的气派;沿墙排列的一张张皮椅,既柔软又舒适。大门对面的桌上摆着一只公羊头,里头盛着店里遐迩闻名的鼻烟。他们要了潘趣酒,在一起畅饮。这是一种掺有朗姆酒的热饮料。要写出这种饮料的妙处,手里的笔就不禁发颤。这段文字用语朴素,辞藻贫乏,根本不足以表情达意;而华丽的措辞,珠光闪烁的新奇的话语一向是用来表现活跃的想象力的。这种饮料使人心情激动,头脑清醒;它使心灵里充满安乐的感觉,往往令人变得妙语连珠,同时也能领略旁人风趣的言辞。它像音乐那样缥缈不定,又像数学那样精密准确。只有这种饮料中的一个特性还能跟其他东西相比,即它有一种好心肠的温暖。但是,它的滋味、气味以及给人的感觉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查尔斯·兰姆[5]用他那无穷的机智来写的话,完全可能描绘出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画面;如果拜伦勋爵在《唐璜》[6]的一节诗里描述这一难以言传的情景,也许会写得宏伟壮丽;要是奥斯卡·王尔德把伊斯法罕[7]的珠宝堆积在拜占庭[8]的织锦上,说不定能塑造出一个乱人心绪的美人。想到这儿,眼前不觉晃动着埃拉加巴卢斯[9]的宴会上的情景,令人头晕;耳畔回响起德彪西[10]的巧妙的和声,其中混杂着被遗忘的一代存放旧衣、皱领、长筒袜和紧身上衣的衣柜所发出的带有霉味却又芬芳的传奇气息,以及山谷中的百合花那淡淡的清香和切达奶酪[11]的香味。

[3] 潘趣酒,一种用酒、果汁、牛奶等调和的饮料。

[4] 海登(1786—1846),英国画家。

[5] 查尔斯·兰姆(1775—1834),英国散文家、评论家。

[6] 《唐璜》,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写的一首著名的讽刺长诗。

[7] 伊斯法罕,伊朗中西部城市,16到18世纪波斯的首都。

[8] 拜占庭,古希腊城市,建于公元前7世纪,位于博斯普鲁斯南端,现为伊斯坦布尔所在地。

[9] 埃拉加巴卢斯(约203—222),罗马皇帝(218—222),荒淫放荡,不问国事,引起社会不满,后被禁卫军所杀。

[10] 德彪西(1862—1918),法国作曲家。

[11] 切达奶酪,英国萨默塞特郡切达地方产的一种硬质全脂牛乳奶酪,色泽白或金黄,组织细腻,口味柔和。

海沃德在街上遇到了他在剑桥大学时的一位名叫麦卡利斯特的同学,这样才发现了这家出售这种名贵饮料的酒店。麦卡利斯特既是股票经纪人,又是个哲学家。他习惯于每个星期都到这家酒店去一次。不久,菲利普、劳森和海沃德也养成了每星期二晚上都在那儿会面的习惯。社会习俗的改变使得这家酒店不像以前那样客人众多。这对于喜爱交谈的人来说倒也相当有利。麦卡利斯特是个骨骼粗大的人,身体宽阔,相比之下,个头就显得太矮了,一张宽大的脸胖嘟嘟的,说话声音柔和。他是康德的弟子,总是从纯理性的观点来评判一切事物。他喜欢阐述自己的学说。菲利普兴致勃勃地听着,因为他早就认为,世上再也没有别的学说像形而上学那样能给他带来乐趣。不过,他对形而上学在解决人生事务方面的功效还不那么有把握。他在黑马厩镇深思默想而得出的那个小小的、简明的思想体系,在他迷恋米尔德丽德期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用处。他不能肯定理性在处理人生事务方面会有多大的帮助。在他看来,生活有其自身的规律。他先前曾受到一种狂热情感的支配,完全无力摆脱,好似整个身子被绳索紧紧捆在地上一般;他仍然十分清晰地记得那种情景。他从书中看到不少充满智慧的见解,但是只能根据自身的经验来加以判断(他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是否有所不同)。他采取行动,从不权衡行动的利弊,也不去估量其利害得失。但是他似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前行。他行动起来不是半心半意,而是全力以赴。那股支配着他的力量似乎与理性毫无关系:理性的全部作用不过是向他指出获得他一心想获得的东西的途径而已。

麦卡利斯特提醒菲利普别忘了“绝对命令”的论点。

“你应该这样行为,使得你的每个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所有人行为的普遍准则。”

“在我看来,你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菲利普说。

“你真是冒失放肆,竟然对伊曼纽尔·康德的理论发表这样的意见。”麦卡利斯特反驳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对某个人说的话表示尊崇,这是一种愚蠢可笑的品质。当今世上盲目崇拜的现象简直太多了。康德考虑问题,并不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真实的,而是因为他是康德。”

“那么,你对‘绝对命令’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

(他们俩彼此谈论着,好像帝国的命运处于危急关头似的。)

“它表明一个人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力选择道路。它还告诉人们理性是最可靠的向导。为什么它的指令就一定比情欲的指令强呢?两者并不是一回事。这就是我的看法。”

“你好像心甘情愿地充当自己的情欲的奴隶。”

“如果是个奴隶的话,那是因为我无可奈何,但并不是心甘情愿的。”菲利普笑着说。

他一边说一边回想起驱使自己去追求米尔德丽德的那股狂热劲儿。他记得自己当初怎样焦躁不安,后来又怎样感到丧失颜面。

“谢天谢地,现在我总算完全解脱了!”他心里暗想。

然而,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仍然拿不准自己说的是否是真心话。当他遭受情欲的影响时,他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非凡的活力,头脑异常活跃。他生气勃勃,体内感到一阵兴奋,心里荡漾着迫不及待的热情。这一切都使眼下的生活显得有点枯燥乏味。他生来遭受的一切不幸,都从那种意义上的激情澎湃、势不可当的生活中得到了补偿。

可是,菲利普这番不合时宜的议论却使他卷入了一场有关意志自由的讨论。麦卡利斯特凭借其内容充实的记忆力,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论点。他想从逻辑论证中获得乐趣,把菲利普逼得自相矛盾。他把菲利普逼得无路可走,只能做出对自己有害的让步来摆脱困境。他运用逻辑使菲利普无法自圆其说,又引经据典,驳得菲利普体无完肤。

最后,菲利普开口说:

“嗯,关于别人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能说说我自己的看法。在我的头脑里,对意志的自由的幻想十分强烈,我根本无法摆脱。不过,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已。可是这种幻想恰好是我的行为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在采取行动之前,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做出选择,而我就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做事的。但当事情做了以后,我才觉得那样做是永远无法避免的。”

“你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海沃德问道。

“嗨,就是后悔徒劳无益。为无法挽回的事悲伤是没什么用的,因为世上一切力量都一心要把事情弄得难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