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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小和阿小 · 三

蔡崇达2018年06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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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想过,会收到香港阿小的来信。那已经是他离开小镇的第三年,我已经进入高考的最后准备时期。

他拙劣地在信封上写着,某某中学,然后我的名字收。还好学校负责的收发阿姨,仔细地核了全校五千多个学生,才找到了我。当然,也可能是来自香港的邮戳起的作用。

他的字还是那么差,扭扭捏捏,但已经换成繁体字了:親愛的黑狗達!

好久不見。

我在香港一切很好。香港很漂亮,高樓大廈很多,有空來找我玩。

衹是我不太會說粵語,朋友不太好交,多和我來信吧,我找不到一個人說話。

我家換了地址,請把信寄到如下……我知道他在香港可能一切都很不好。我突然想象,在那个都是白衬衫、白牙齿的教室里,另外一群孩子高傲地看着他,悄悄地在他背后说乡巴佬。

我莫名其妙地难过。

拿着信,我去敲了乌惜家的门。这个阿小正在自己玩吉他。当时流行的一部香港电视剧里,主人公总在弹吉他,许多潮流男女都在学。

我拿出香港阿小的信给他看。

他愣住了,没接过去。

“他给你写信?”

我明白了,香港阿小没给他写信。

这个阿小抢过信,往旁边的炉子一扔。香港阿小的信,以及回信的地址就这么被烧了。

我才觉得,我太鲁莽太欠考虑了。

我知道,从此这两个阿小都和我离得更远了:一个收不到我的回信,肯定是责骂我扔掉我家的地址;一个从此会因为觉得自己受伤而更加疏远我。

高三的后半学期,整个学校像传销公司。

老师整天说,别想着玩,想想未来住在大城市里,行走在高楼大厦间,那里才好玩。他们偶尔还会举例:某某同学,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然后,他就住在北京了……口气笃定得好似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谁都没怀疑住在北京就是所有幸福的终点。整个高三的年段,也像是准备离开小镇的预备营地,许多人开始寄宿在学校,全心投入一种冥想状态。仿佛学校就是一艘太空船,开往一个更开明的所在。

我也是寄宿中的一员,全身投入这种冲刺中。直到高考最后一刻结束,回到家,母亲才叫我去探探阿小。

阿小骑着摩托车在海边狂飙,一不小心车歪了,他整个人被抛出去,头先着的地。那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当时一度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总算奇迹般地抢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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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他家,他还躺在床上,受伤的头部已经拆线,但可以看到,前额凹进去一块。他看到我惊恐的表情,开玩笑地说:“我牛吧,摔成这样,竟然没死,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就是难看了点,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出去,混江湖最容易了……”

两个月后,我被一所外地的大学录取,离开小镇。我去向他告别,他当时已经开始和父兄去捕鱼了,只不过从此不骑摩托车,也蹬上了吭哧吭哧响的自行车。

阿小终于成了小镇上的渔民了。

兜兜转转,大学毕业后的我,来到了北京,来到了那个在想象中可以和香港比拼的北京。

当然,此时的我早知道,留在北京不是全部故事的结束,而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偌大的城市,充满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铁拥挤的人群里,我总会觉得自己要被吞噬,觉得人怎么都这么渺小。而在小镇,每个人都那么复杂而有生趣,觉得人才像人。

这个时候我才偶尔会想起老家的阿小,我竟然有些妒忌。听说他娶了个老婆,很快生了个儿子,然后自己买了块地,建好了房子,也圈上个庭院,里面还同样养了只狗。

我则每天忍受着颈椎病,苦恼着工作的压力和工作结束后的空虚。唯一能做的是不停通过职业的成就感稍微缓解自己:我是个写字的人,在一家全球闻名的顶级杂志社工作,我的文章会被到处转载。

总有老家的朋友,从那听得到狗吠的小镇上打来电话,说你这小子混得不错。装模作样地相互吹捧下,挂下电话,迎接突然袭击而来的空虚感。

这个晚上,我习惯性地查阅自己博客的评论,意外地看到一条留言:你是黑狗达吗?小镇上的黑狗达吗?我是阿小,我在香港,能电话我吗?我的电话号码是……是阿小。香港那个阿小。

说不上的犹豫感,我竟然拖了半个月没回电。我竟然有点害怕。我不想知道他活得怎么样,无论好,或者不好,对我都是种莫名其妙的震颤。

半个月后,突然有个事情必须到香港出差。我把电话抄在纸上,还是没决定是否拨通这个号码。

事情忙完了,一个人瘫在宾馆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下了决心拨打出那串电话。

“喂?边个?”

“是阿小吗?”

“啊?”他愣了下,显然有点错愕。

“黑狗达!你在香港?你终于要见我啦!”

他竟然记得我的声音,可见香港的生活让他有多孤单。

和阿月姨拉着我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一样,我竟然又紧张到全身是汗。坐在路边的茶餐厅里,我一直想象,他会是怎么样的?他应该长发飘逸,穿着入时,然后应该钉上耳环了吧?他应该终于可以打扮出他想成为的样子了吧?

阿小进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他的身体拉长了,五官却没怎么变,他剪着规矩的短发,但耳朵确实有曾经戴过耳环的样子。他依然打扮得很清爽,但背着一个不太搭配的帆布包。

他看到我,笑开了那嘴抽烟抽坏的牙齿,张开双臂,迎上来抱住我。

你当时怎么没回我信?他问。

我张了张口考虑是否要解释,终于还是放弃。

爱面子是没变的,当晚他坚持邀请我到香港半山的一座高级酒吧。透过窗子,是维多利亚的璀璨夜景。

适当的怀旧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你现在怎么样啊?”

“我啊,好好工作啊,哪像你,混得这么好!”

“做什么工作?”

他用手摇了摇酒,支支吾吾。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说:“我在安装防盗门。”

然后马上补充:但我是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拿一万二港币。

我不知道如何把话进行下去了。一种找不到话题的恐慌感,在彼此心内滋长。

他很努力,自嘲地讲到了在香港被同学看不起,交不到朋友,对城市生活的厌恶,以及父母生意的失败。

“你知道吗,我竟然觉得,那个我看不起的小镇才是我家。”说完他就自嘲起来了,“显然,那是我一厢情愿。我哪有家?”

我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太多故事:为什么没有家?他父母呢?

但我也意识到,这显然是他不愿意提及的部分。

晚上十点多,他说自己要赶公车回住的地方了。我送他到车站。

车站早已经排了长长一队,有打着领带穿着廉价西装的,有穿着电器行标志的服饰的,有别着美发屋样式的围裙的……临上车了,他突然说,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继续聊天,我们太久没见了,通宵聊聊天不过分吧?

我想了想,答应了。

车的站牌上写着通往天水围,我知道天水围于香港的意义。一路不断闪过高楼大厦,他兴奋地和我一个个介绍,也顺便讲述了发生在其间的自己的故事。

车继续往城外开,灯火慢慢稀疏。

“快到家了。”他说。

然后车开上一座长长的斜拉桥。

“这桥叫青衣大桥,是全亚洲最大的铁索桥。我每天坐车都要经过。”

“这样啊。”我礼貌性地点点头。

他望着窗外的桥,像自言自语一样:“我来香港第三年,父亲查出来得了癌症,鼻咽癌,建筑公司不得不停了,父亲到处找医院医病,本来还有希望,结果哥哥怕被拖累,卷着家里的钱跑了。我和母亲只好卖掉房子,继续给父亲医病。有一天,他自己开着车来到这里,就从这里冲下去了。我现在要挣口饭吃,还要从这经过。”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接着自言自语:“城市很恶心的,我爸一病,什么朋友都没有了。他去世的时候,葬礼只有我和母亲。”

“呵呵。”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自己轻轻笑了一下。

我张了张口,尝试说点什么。他显然感觉到了。

“我没事的,其实可搞了,香港报纸还有报道这个事情,我家里保留着当天的报纸,是头版头条,你相信吗?”他转过头来,还是微笑着的脸,但脸上早已经全是泪水。

车依然在开,那座桥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桥上一点一点的灯影,快速滑过,一明一灭,掩映着车里晃动着的疲倦人群。

大部分人都困倦到睡着了——他们都是一早七点准时在家门口等着这车到市区,他们出发前各自化妆、精心穿着,等着到这城市的各个角落,扮演起维修工、洗碗工、电器行销售、美发店小弟……时间一到,又仓皇地一路小跑赶这趟车,搭一两个小时回所谓的家,准备第二天的演出。

他们都是这城市的组成部分。而这城市,曾经是我们在小镇以为的,最美的天堂。他们是我们曾经认为的,活在天堂里的人。

阿小转过头去,拉开车窗,让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我突然想起远在老家,已经又敢重新开摩托车的那个阿小。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海边布好了明天的网线,骑着摩托车沿着堤岸往回赶。家里有房子、妻子和儿子。听说他也养了只黑狗,那黑狗会在他还没到巷口的时候,就欢快地跑出来迎接。

 

共 7 条评论

  1. 匿名说道:

    莫名想到自己的高中,居然连一个真正交心的朋友都没留下,只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个一个陪伴过,然后随着那年高考全部消失,偶尔想起来,不是快乐,而是遗憾。

  2. 匿名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3. 匿名说道:

    这个时候香港阿小对黑狗达 可能就是卑微了

  4. 匿名说道:

    时代的牺牲品,可怜的阿小和阿小

  5. 匿名说道:

    家庭的变更,命运的改变,我不认为这是他们是时代的牺牲品,而是每个人的命数不同,有些人少年生活在富裕的家庭,可中年失意从头开始,香港阿小就是这样,老家阿小拥有叛逆,羡慕那种香港那样的生活,最终也是留在老家,过属于他的生活。

  6. 匿名说道:

    香港的阿小、张美丽、还是作者本人都是这个时代变迁中从家乡跳出来的真实存在,但往往事与愿违,像天上飘舞的风筝,美丽只是依靠一根细线的牵挂,不清楚能飞多远,就有可能烟消云散了。知识改变命运,忘记过往,这个时代永远是最好的。

  7. 匿名说道:

    去过台湾,看过美国诸多世界著名的大城市。感觉还是国内生活好、发展快,中国的一代人干了国外几代人该干的事。想起东南亚一位国王曾经讲过的话,宁愿牺牲一代人,也要换来这个国家的经济腾飞。它们没有做到的事业,我们国家做到了,靠的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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