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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1

[日]村上春树2019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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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的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科尔特兰[1]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1] 科尔特兰(1926—1967),美国黑人爵士乐演奏家。

我已年满二十。秋去冬来,而我的生活依然如故。我仍旧浑浑噩噩地到校上课,每周打三次零工,时而重读一回《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到星期天就洗衣,给直子写长信。还时常同绿子相会,一起吃饭、逛动物园、看电影。出售小林书店的事进展顺利,她和姐姐在地铁茗荷谷站那里租了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两人共住。绿子说,姐姐结婚就搬出那里,去别处另租一间。我被叫去那里吃过一次午饭,见公寓很漂亮,光线又好,绿子也显得比在小林书店时快活开朗得多。

永泽几次找我出去玩,每次我都推说有事拒绝了。其实我只是嫌麻烦。当然并非不想同女孩睡觉,但想到在夜晚的街上喝酒、物色合适女孩、搭讪、进旅馆这一整套过程,便有些厌倦。而永泽却能不厌其烦其倦地坚持不懈,我对这小子不免重新生出几分敬畏。或许被初美开导过的关系,我也觉得与其同素不相识的无聊女孩睡觉,倒不如想直子更为惬意。直子的手指在草地上给我的感触,无比鲜明地留在我身上。

十二月初,我给直子写了封信,告诉她寒假想去探望,问可不可以。玲子写来回信,让我只管去,她俩翘首以待,热烈欢迎。信上还写道:“直子眼下写信有所不便,由我代笔。但并不是说她的情况有什么不妙,别担心。只不过波浪般时起时伏罢了。”

学校一放假,我就打点行装,穿上雪靴,往京都进发。正如那位奇妙的医生说的,银装素裹的山景的确妖娆动人。我仍像上次那样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间住了两夜,度过同上次大同小异的三个白天。暮色降临,玲子便弹起吉他,三人一起聊天。白天没去郊游,而代之以越野滑雪。只消脚蹬滑雪板在山里奔波一小时,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热汗淋漓。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帮助大伙扫雪。姓宫田的那个医生又来我们餐桌,围绕“为什么手的中指比食指长,而脚趾则相反”的问题讲解了一通。守门的大村再次提起东京的猪肉。玲子对我这次代替礼物送给她的唱片大为高兴,把其中几支的乐谱写下来,用吉他弹奏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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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秋天来时相比,直子沉默寡言多了。三人在一起时她几乎不开口,只是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而由玲子替她说个不停。“别介意,”直子说,“正赶上这种时期。听你们说比我自己说有趣得多。”

玲子借口有事出门离开后,我和直子在床上抱在一起。我轻轻吻着她的脖颈、肩头和乳房。直子仍像上次那样用手指帮我疏导出去。之后我搂住直子,告诉她两个月来自己一直记着她手指的感触,并且一边想她一边自慰。

“没和其他任何人睡觉?”直子问。

“没有。”我答道。

“那好,它也记住了。”说着,她身体下滑,轻轻用嘴唇含住我那东西舔着。直子笔直的秀发垂在我的小腹上,随着她嘴唇的移动“刷刷”地摇晃着。于是我又来了第二次。

“能记住?”直子问道。

“当然能,永远记着。”我说。我搂过直子,把手指伸进内衣试了试那儿,但那儿是干的。直子摇摇头,拿开我的手。我们默默相抱了许久。

“这学年结束后,我想搬出宿舍,另找住处。”我说,“寄宿生活已经有点过腻了,再说生活费反正靠打工也总能维持。这样,可以的话,两人一同生活好么?上次我也说过。”

“谢谢。你这么说,我不知有多高兴。”

“我也认为这里并不坏,安安静静,环境也理想,玲子人又好,但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如想久居,这场所未免过于特殊。在这里住得越久,我想就越不容易动弹。”

直子一言未发,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见白雪皑皑,阴云沉沉,一身银装的大地同苍穹之间只有些许空隙。

“慢慢想一想。”我说,“反正我到三月才搬。只要你有意去我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

直子点点头。我像端起一件容易损坏的玻璃工艺品那样,双臂轻轻抱住直子。她把胳膊搂在我脖子上。我赤身裸体,直子只穿一条小小的白色三角裤。直子的身段十分娇美,令人百看不厌。

“我为什么就不湿呢?”直子低声道,“我出现那种状态,真的只有那一回,只有二十岁生日那天,只有你抱我那个晚上。以后为什么就不行呢?”

“精神作用,时间一长自然会好的,不用性急。”

“我的问题全部是精神方面的。”直子说,“假如我一生都不湿,一辈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欢我?你也能永远靠手和嘴唇忍耐?或者通过和别的女人睡觉来解决性欲问题?”

“从本质上讲,我这人属于乐天派。”我说。

直子欠身起床,把半袖衫从头上套进,穿上蓝色牛仔裤。我也穿上衣服。

“让我慢慢想想。”直子说,“你也好好考虑一下。”

“好。”我说,“你的嘴唇真够厉害。”

直子有点脸红,妩媚地笑了笑。“木月也这样说来着。”

“我和他不论想法还是爱好都不谋而合。”说完,我也笑了。之后,我们在厨房餐桌上边喝咖啡边谈往事。她可以多少谈一点木月了,慢条斯理地斟酌着词句。雪下下停停,三天都没见到一次晴。分别时我告诉她:“我想三月份还会来的。”然后隔着厚厚的外套抱住她接了一吻。“再见!”直子说。

一九七〇年这一陌生年轮转来了,我的二十岁已彻底告终,踏入了新的沼泽地带。学年末有考试,我比较轻松地一一过关。因为别无他事,几乎天天到校,即使不特别用功,应付考试也是轻而易举的。

宿舍院内闹了几场纠纷。自成一派的一伙人把安全帽和铁棍藏在宿舍里,结果同管理主任豢养的体育会派系的学生短兵相接,两人受伤,六人被逐出宿舍。这一事件的余波所及,此后每天总有地方吵吵闹闹,宿舍院内始终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气氛,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险些惨遭体育会派系学生的毒手,幸亏永泽居中调解,才免受皮肉之苦。总之,是到退出宿舍的时候了。

考试告一段落后,我开始认真物色住处。花了一周时间,总算在郊外吉祥寺那里找到了合适房间。交通虽有些不便,但难得的是单独一座房子,可谓捡来的便宜。一块莫大的地皮的一角,孤零零立着一座类似耳房或岗楼的小房,同正房之间隔着一片相当荒芜的宽阔庭园。房东走正门,我走后门,隐私也可得到保护。里面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卫生间,还带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壁橱。窗口临院,居然还有檐廊。房东提的条件是:明年他孙子可能到东京来,届时得搬出才行。自然,房租也因此比时价便宜不少。房东是对看上去满和气的老夫妇,告诉我他们不会说三道四,只管随便就是。

搬家是永泽帮的忙。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轻型卡车,并且履行诺言,把电冰箱、电视机和暖水瓶送给了我。这对我确实是宝贵的礼物。两天后,他也离开宿舍,迁往三田一座公寓。

“短时间怕不能见面了,多保重!”分手时他说,“不过以前我也说过,总觉得遥远的将来会在某个意外地方见到你的。”

“我期待着。”我说。

“对了,上次跟你调换的那个女孩,还是不漂亮的好。”

“同感同感。”我笑道,“另外,永泽君,你要好好待初美才是。一来那样好的人实在难遇,二来她感情其实很脆弱,光看表面不行。”

“噢,这我知道。”他点点头,“所以,说句实在话,最好的办法是继我之后你来接收初美。我想你们是会十分融洽的。”

“别开玩笑!”我不禁讶然。

“是玩笑。”永泽说,“反正好好干吧。困难不会少,但你这人也固执得可以,我想总会成功的。给你个忠告可以么?”

“请。”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我一定牢记。”我说。然后我们握手分别。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则退回自己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