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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警语 · 七

[日]芥川龙之介2018年09月0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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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护

为自己辩护比为他人辩护困难。不信请看律师。

女人

健全的理性发出命令:“勿近女人!”

健全的本能则发出相反的命令:“勿避女人!”

对我们男人来说,女人恰恰是人生本身,即万恶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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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

我对伏尔泰 [61] 表示轻蔑。假若始终贯穿以理性,那么我们必须对我们的存在诉诸满腔的诅咒。可是陶醉于世界性赞美的Candide [62] 《老实人》的作者的幸福呢?!

[61]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

[62] 法语,意思是“天真”,作为伏尔泰的作品名译为《天真论》,也是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

自然

我所以热爱自然,原因之一是自然至少不像我们人类这样嫉妒和欺诈。

处世术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社会陋习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女人崇拜

崇拜“永远的女性”的歌德的确是幸福者之一。但鄙视母雅狐 [63] 的斯威夫特并未发狂而死。这是对女性的诅咒?抑或对理性的诋毁?

[63] 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加里巴游记》“马国”中出现的酷似人的狡猾动物。

理性

一言以蔽之,理性告诉我们的是理性的无力。

命运

命运比偶然具有必然性。“命运在性格中”这句话绝非可以等闲视之。

教授

借用医家之语,既讲授文艺,就应临床才是道理。然而他们至今仍未触摸过人生的脉搏。尤其他们之中有的人声称精通英德文学,但对孕育他们的祖国的文艺则不甚了了。

智德合一

我们甚至不知晓我们本身,何况将我们所知之事付诸实施更是谈何容易!写出《智慧与命运》的梅特林克亦不知智慧与命运为何物。

艺术

最困难的艺术是自由地打发人生。当然,“自由地”未必意味着厚颜无耻。

自由思想家

自由思想家的弱点在于其为自由思想家。他终究不能像狂热信徒那样进行恶战。

宿命

宿命也许是后悔之子,或后悔是宿命之子亦未可知。

他的幸福

他的幸福依存于他自身的无教养,其不幸亦如此。啊,这是何等令人怅惘!

小说家

最好的小说家乃是“精通世故的诗人”。

语汇

所有语汇都必如钱币具有正反两面。例如“敏感”的另一面无非“怯懦”。

某物质主义者的信条

“我不相信神,但相信神经。”

傻子

傻子总是以为自己以外之人统统是傻子。

处世才能

毕竟,“憎恶”是处世才能之一。

忏悔

古人在神面前忏悔。今人在社会面前忏悔。这样,除去傻子和恶棍,也许任何人都无法在不忏悔的情况下忍受俗世之苦。

但无论哪种忏悔,可信性都自当别论。

《新生》 [64] 读后

[64] 日本小说家、诗人岛崎藤村(1872—1943)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

果真“新生”了不成?

托尔斯泰

读罢宾可夫 [65] 的托尔斯泰传,发觉托尔斯泰的《我的忏悔》和《我的宗教》显然是谎言。然而没有比持续述说谎言的托尔斯泰那颗心更令人不忍的了。他的谎言远比我辈的真实更为鲜血淋漓。

[65] 宾可夫(1860—1934),海军军官,后活跃于民众文学。

两个悲剧

斯特林堡的悲剧是《随意观览》的悲剧。但不幸的是托尔斯泰的悲剧不是《随意观览》。故后者比前者更加以悲剧告终。

斯特林堡

他无所不知,并且毫不顾忌地言无不尽。毫不顾忌地?不,恐怕也像我们这样多少有所算计吧。

斯特林堡在《传说》中说他做过死是否痛苦的实验。但这种实验并非儿戏。他也是“想死而未能死成”的人之一。

某理想主义者

他对自己本身是现实主义者这点丝毫不存怀疑。然而这终究是理想化了的他本身。

恐怖

使我们拿起武器的通常是对敌手的恐怖,并且往往是对凭空想象的敌手的恐怖。

我们

我们无一不为我们本身羞愧,同时对他们惧之畏之。可是谁都不坦率述说这一事实。

恋爱

恋爱不过是披以诗的外衣的性欲。至少不披以诗的外衣的性欲不值得称之为恋爱。

某老手

他不愧为老手。甚至恋爱都鲜乎其有,除非爆出丑闻。

自杀

人皆共通的唯一情感是对死的恐怖。道德上对自杀评价不高,恐并非出于偶然。

蒙田对自杀的辩护含有不少真理成分。未自杀的人并非不自杀,而是不能自杀。

想死什么时候都死得成嘛!

那么试试看!

革命

革命加革命。那样,我们就可以比今天更合理地咀嚼人间苦果。

梅因朗德 [66] 颇为精确地叙述过死的魅力。实际上我们也因某种契机感受到死的魅力,最后都很难逃往圈外,如绕着同心圆旋转一样一步步向死逼近。

[66] 菲利普·梅因朗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著有《解脱的哲学》。赞美自杀,本人也自杀而亡。

“伊吕波”短歌 [67]

[67] 收录了四十八则富有启示性的日本谚语,如“狗跑正遇当头棒”等。

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思想,或许仅是“伊吕波”短歌而已。

命运

遗传、境遇、偶然——主宰我们命运的不外乎此三者。沾沾自喜者只管自喜就是,但就别人说三道四则属多管闲事。

嘲讽者

嘲讽他人者同时亦怕遭人嘲讽。

某日本人的话

给我以瑞士。否则,给我以言论自由。

像人,再像人……

像人、过于像人那样的人,十之八九确像动物。

某才子

他相信自己即使成为恶棍也不会成为傻瓜。然而数年过后,不仅同恶棍全然无缘,反而一直是傻瓜。

希腊人

将复仇之神置于宙斯之上的希腊人哟,你们已洞察一切!

而同时又显示我们人类的进步是何等迟缓!

圣书

一个人的智慧不如整个民族的智慧。只是,如果能多少简洁一点的话……

某孝子

他事母至孝。当然,他深知爱抚和接吻可以给其寡母以性的慰藉。

某恶魔主义者

他是恶魔主义诗人。无须说,在现实生活中越出安全地带一次——仅仅一次——便再也不敢问津。

某自杀者

他决心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自杀。但这对他的自尊心无疑是沉重打击。他把手枪拿在手里昂然自语:“拿破仑在被跳蚤叮咬时也必定感到发痒!”

某“左”倾主义者

他位于最左翼的左翼,故而蔑视最左翼。

无意识

我们性格上的特点——至少最显著的特点——超越我们的意识。

自豪

我们最为自豪的仅限于我们所不具有的东西。实例:Τ精通德语,但他桌子上常放的全是英语书。

偶像

任何人都不反对摧毁偶像,同时对将自身塑为偶像亦无异议。

然而任何人都不可能泰然自若地以偶像自居,除非受命于天。

天国之民

天国之民首先应不具有胃袋和生殖器。

某幸福者

他比谁都单纯。

自我厌恶

自我厌恶最显著的征兆是企图从一切中觅出虚伪,且丝毫不以此为满足。

外表

最怯懦的人看上去向来是最勇敢的人。

我们人的特点是犯神决不犯的过失。

再没有比不受罚更痛苦的惩罚。如果神保佑决不受罚则另当别论。

说到底,罪是道德及法律范畴内的冒险行为。因而任何罪无不带有传奇色彩。

我不具有良心,我具有的仅仅是神经。

我屡屡诅咒他人“死了算了”,且他人中甚至包括自己的至亲。

我每每这样想道:就像我对那个女人倾心时她也对我倾心一样,我对那个女人生厌时最好她也对我生厌。

三十岁过后,我无时无刻不感到爱的饥渴。随即大写特写抒情诗,却在尚未长驱直进时便败下阵来。不过这未必是我在道德上的进步,只不过是意识到了心里有一副小算盘而已。

纵使再心爱的女人,同其交谈一小时便觉得乏味。

我常常说谎。但从我口中说出的谎无不拙劣至极,当然诉诸文字时除外。

对同第三者共有一个女人我并无意见。可是,不知幸与不幸,通常在第三者尚未察觉这一事实时,我便陡然对那女子生出厌恶。

对同第三者共有一个女人我并无不满。但有两个条件:或者同那第三者素不相识,或者亲密无间。

对于为爱第三者而欺瞒丈夫的女人,我还是可以生出爱意;但对为爱第三者而置孩子于不顾的女人则深恶痛绝。

能使我感伤的,唯独天真无邪的儿童。

我三十岁前爱过一个女人。一次她对我说:“对不起你夫人。”我倒未特别觉得愧对妻子。但她这句话却奇妙地沁入我的心中。我直率地想道:说不定我也对不住这个女人。至今我仍只对这个女人怀有柔情。

我对金钱淡然视之。当然是因为糊口总还没有危机。

我对双亲尽孝。因为都已老了。

对两三个朋友,纵使没说实话,也未曾说过谎言。因为他们也没有说谎。

人生

即使革命复以革命,除了“入选的少数”之外,我们的生活想必也还是惨淡的。而且这“入选的少数”不外乎“傻瓜和坏蛋”。

民众

莎士比亚也罢歌德也罢李太白也罢近松门左卫门也罢,恐怕都将消亡。然而艺术必在民众中留下种子。我在大正十二年写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68] ,这一信念至今仍毫不动摇。

[68] 出现在1923年作者在《中央公编》上发表的《妄问妄答》中。

且听下落的锤音节奏。只要这节奏。只要这节奏尚存,艺术便永不消亡。(昭和改元第一日)

我固然失败了。但造我之物必然造出别人来。一棵松的枯萎实在不足挂齿。只有存在广袤的大地,便有无数种子孕育其中。(同上)

某夜随感

睡眠比死亡惬意,至少较为容易。(昭和改元第二日)

大正十二年(1923)——昭和二年(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