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五十五章 暴风疾雨,惊涛骇浪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我也凑在这一群人之中,看见有女人呼天号地地哭;她们的丈夫,坐着捕青鱼或者采牡蛎的船出海去了。你要是说,这些船在能逃到任何安全地处以前,很可能已经沉溺淹没了,是绝对有理由的。白发苍苍的老水手,夹在人丛中间,摇着头,打量一气大海,又打量一气天空,互相咕哝;船东们都又紧张,又担心;孩子们就挤作一团,使劲盯着大人的脸;甚至连勇敢沉着的水手,也都心慌意乱,焦灼忧虑,从背风避雨的地方,架起望远镜来,对着海看,仿佛观察敌人似的。

我喘息稍定,向大海望去,只见大海本身那样惊心动魄,在狂风迷目、沙石飞空、巨响吓人的骚乱之中看着,让我胆战目眩。突兀耸起的水墙浪壁,滚滚向岸而来,涌到最高之点,跌落下来,成为飞溅的浪花,看上去仿佛连其中最小的一浪,都能把全镇淹没。向后倒退的浪,吼声沉闷,往外扫去,就好像要在沙滩上挖出一些深洞来,仿佛它们就是特为要把这个地球挖空了而才来的一样。白顶的巨浪轰然翻卷,还没达到岸边,就把自己撞得粉碎,其中的每一片碎浪,仿佛都带着怒气十足的力量,冲到一起,又形成了另一个怪物。滚滚的高山变成了低谷;滚滚的低谷(不时有一只孤零零的海燕,从低谷中掠过)又涌起而成了高山。重涛叠浪,砰訇打来,使沙滩都为之震撼颤动;每一片大水,喧豗混乱,滚滚奔腾,自成形状,自占地位,却又刚一成形状,刚一占地位,又立即改变形状,退出地位,而把另外一浪驱走,把它的地位占据;天边上看起来像另一个海岸那片浪涛,连同它的楼阁台榭、屋宇房舍,都时起时伏,忽高忽低;乌云又快又厚地压来。我仿佛看到,整个自然界,都正在翻覆折腾,崩溃分裂。

这场值得纪念的大风——因为那个地方上的人,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是那儿为人所知的一场最大的风——叫所有的人,都聚到一起。我在这一群人当中,找不到汉,就朝着他的房子走去。房门紧闭,没人给我应门。于是我从背阴的胡同和偏僻的小巷,来到他干活的船厂。在那儿我听说,他到洛斯托夫〔3〕去了,因为那儿有些船急需修理,得他那种手艺才能胜任;不过明天早上一早儿,他就会回来的。

〔3〕 海口,在亚摩斯南10英里。

我回了旅馆,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打算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那时已经下午五点了。我在咖啡室的壁炉旁坐了还不到五分钟,茶房就来了,以通火为名,跟我聊天儿。他告诉我,说就在几英里地以外,有两条运煤的船,连船上所有的人手,全都沉了;还有另外几条船,眼看着在停泊场拼命折腾,在危难中用尽力量,避免触滩。他说,要是今天晚上也像昨天晚上那样,那我们就得祷告上帝保佑他们,保佑所有那些可怜的水手了!

我的精神极其颓唐,感到十分孤寂,因为汉不在而忐忑不安,远远过于情势所应引起的。最近的一系列事件,对我发生了严重的影响,至于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却说不上来;同时,长时间身受狂飙烈风的猛吹狂震,也把我弄得头脑混乱。我的思想和记忆,都成了一堆乱麻,使我对于时间和空间应有的前后关系,一概模糊。因此我认为,如果我去到镇上,遇到一个我分明知道一定是在伦敦的人,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在这些方面,我的脑子莫名其妙地不能集中思想,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但是我这个脑子却又想得很多,想起来这个地方很自然地使我想起来的那些事,而那些事还特别地鲜明生动。在这样的情况下,茶房说的那个关于船的凄惨消息,并没经我怎么有意往那方面想,就立刻和我对汉担的心联系在一起。我一点不错,一直害怕,惟恐汉会从洛斯托夫走海路回来,而失事遭难。这种疑惧越来越大,于是我决定在用正餐以前,再去船厂一趟,问问造船工人,是否他认为,汉想要从海路回来,有万一的可能;如果他说出一丁点有可能的理由来,那我就往洛斯托夫去一趟,亲自把他带回来,免得他走海路。

我匆匆订好正餐,再去船厂。我去得一点也不算太早,因为造船工人手里提着灯笼,正要锁厂院的大门。我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大笑起来,说不用害怕,不管什么人,精神正常的也好,不正常的也好,都不会在这样的大风天开船出海,像汉·坡勾提那样天生来就是使船的,更不会了。

我事先本来也料到这一层,但是却到底还是身不由己,跑到那儿去问,我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又回了客店。如果这样一场风还能再往大里刮,那我认为,它正在往大里刮。那时大风狂号怒吼,门窗吱吱嘎嘎,烟囱呼呼噜噜,我所托身的那所房子显得摇摇晃晃,海上波涌水立,骚乱喧豗,这一切都比午前更加可怕。再加上当时到处漆黑一片,使这场暴风雨更添了一层令人恐怖的气氛,有的确实存在,有的出于想象。

我饭也吃不下,坐也坐不稳,对任何事都定不下神儿去。我内心有些东西,隐隐约约和外界的暴风雨相呼应,把我记忆里深隐的东西翻腾出来,在其中引起一团骚乱。然而,尽管在我的脑子里有种种匆匆忙忙、纷纷乱乱的思想,随着轰声如雷的海呼浪啸而来,而这场狂暴的风雨和我对汉的悬念,却永远占着思想的前列。

我这顿正餐几乎并没沾唇就撤走了。我想喝一两杯酒,好提提精神。但那也是徒然。我坐在炉前,沉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但却并没失去知觉,因为我既能听见外边的喧豗,也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是一种刚刚生出、难以名状的恐怖,却把这两种感觉都掩盖了;我醒过来之后——或者不如说,我抖掉了把我拘在椅子上的昏沉麻木以后,我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叫一种毫无缘由、莫名其妙的恐惧传遍。

我来回溜达,想看一本旧地名词典,听各种惊心动魄的声音,看炉火里一张一张的面孔,一出一出的景物,一个一个的形象。到了后来,墙上那架不受扰乱的挂钟稳定沉着的滴答声音,恼得我实在难忍,于是我决定上床睡觉。

在这样的夜晚,听说客店里几个伙计商定,要一起守夜坐到早晨,是件令人安心壮胆的事。我精神疲倦,睡思颇浓,上了床榻;但是我一躺下,睡思倦意,却好像由于魔术邪法,全都去得无影无踪。我变得十分警醒,每种感官都异常敏锐。

我躺了好几个小时,听风声和涛声;一会儿仿佛听见海上有人尖声喊叫;一会儿又仿佛清楚地听见有人放信号炮;一会儿又仿佛听到镇上有房子倒塌。我起来了好几次,往外面打量;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支我还点着的暗淡蜡烛,在窗玻璃上反映出它自己的影子,只有我自己憔悴焦灼的面目,从一片黑洞洞的幽冥中,往屋里对着我瞧。

后来,我惶惶不安,已到极点,于是我匆匆穿好衣服,来到楼下。在大厨房里,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片片的咸肉和一串串的葱头在房椽上吊着;守夜的人们什么姿势都有,围着一张桌子坐在一块儿;他们特意把这张桌子挪得远远离开大烟囱而在靠近门的地方放着。一个漂亮的侍女,用围裙塞着耳朵,把眼睛盯着门口,在我进来的时候尖声一喊,以为我是个鬼;但是别的人却都比她镇静,看见我来了,又添了一个新伙伴,觉得高兴。一个男伙计接着他们刚才谈论的话碴问我,是不是我认为,运煤船上已经淹死了的那些水手,会在暴风雨中显魂。

我一直留在那儿,我敢说,有两个小时之久。有一次,我把客店院子的大门开开了,朝着空荡荡的街上望去。砂石、海草、水星、浪沫,不断扫过;我要关门的时候,没有法子,只得请别人帮忙,才把它关上,顶着风把它拴牢。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个冷冷清清的寝室以后,那儿显得既阴沉,又黑暗;不过我当时太疲倦了,于是重新上床,坠入——好像从高塔之上落到悬崖之下一样——沉沉的梦乡。我仿佛觉得,有很长的时间,虽然我梦见我身在别的地方,而且经历过一场一场不同的梦境,但是大风却一直不停,在我的梦中呼啸。到后来,我那点薄弱的现实之感也完全消失了,我梦见我和两个好朋友(但他们是谁我可说不清楚)在炮声隆隆中,一起围攻一座城镇。

大炮隆隆怒吼,那样震耳欲聋,连续不断,因而我想要听的某种声音,竟听不到,一直到我尽力挣扎,醒了过来。那时已经大天亮了——八九点钟了;现在不再是连天的炮火,而是狂风暴雨继续怒吼了。有人敲我的门,一边敲一边叫。

“什么事?”我大声问。

“有船出事了,就在跟前儿!”

我从床上跳起来,问,“什么船出事了?”

“一条二桅帆船,从西班牙来的,再不就是从葡萄牙来的,船上装着水果和酒。你要是想去看,就赶快起来,先生!海滩上的人都认为,它随时都会撞得粉碎。”

这个惊慌的声音顺着楼梯嚷上去;我要多快就多快,胡乱把衣服穿上,跑上了大街。

好些人已经跑在我前面,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跑,朝着海滩跑。我也朝着那儿跑,赶过了好些人,很快就来到狂乱凶暴的大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