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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校的第一学期 · 4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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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是,校长,他那个话没有什么可以纠正的地方,”麦尔先生在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回答说。“他说的是事实。”

“那么,劳你的驾,请你当众宣布一下,”克里克先生把脑袋往一边歪着,把眼睛盯在全体学生身上乱转,说,“我对于这种情况,在这以前,是否知道。”

“我的看法是,你没有直接地知道,”他回答说。

“那么,你这是说,我不知道了?”克里克先生说,“是不是,老先生?”

“我的了解是:你一向就老没认为我的境遇好过,”那位助理教师说。“我在这儿是什么情况,一直是什么情况,你都了然。”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的了解是,”克里克先生说,这时他的脑门子上的青筋又暴得比先更粗了,“你一向都完全看错了,你把这个学校当作了救济贫民的地方了。麦尔先生,请你另作打算吧,还是越快越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9〕,”麦尔先生站起来说。

〔9〕 英语谚语。

“好,老先生,我这儿给您送驾啦!”克里克先生说。

“那么,我跟你告假啦,克里克先生,我也跟全体的同学告假啦,”麦尔先生说,一面向教室里全体的学生瞥了一眼,一面又轻柔地在我的肩上一拍。“捷姆·史朵夫,我对你,不希望别的,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你对于今天所做的事,会觉得可耻。眼下说来,我决不能拿你当朋友看待,不论对于我自己,也不论对于任何我关切的人,你都绝对不够朋友。”

他又把手往我的肩上一拍,跟着把钥匙撂在那儿,给接后任的人,拿起他的笛子和书桌里他那几本书:他把他那一丁点儿财产夹在膈肢窝里,走出学校去了。于是克里克先生通过屯盖,对学生发表了一篇谈话,对史朵夫表示感谢,因为他给撒伦学舍争了面子,保存了体面(虽然手段也许得说激烈了一些);到末了,还和史朵夫握了握手。同时,我们大家就欢呼了三声——至于为什么欢呼,我不十分清楚;不过我当时想,一定是为史朵夫欢呼的,所以也跟着他们热烈地喊了三声;其实我心里头却觉得很凄惨。克里克先生于是用手杖揍了特莱得一顿,因为他发现,特莱得不但没欢呼,反倒因为麦尔先生走了,在那儿擦眼泪。他揍完了特莱得,就又回到了他的沙发那儿,再不就是床铺那儿,再不就不定是哪儿,反正是他来的那儿吧。

现在只有我们学生在教室里了。我记得,我们大家当时都愣愣瞌瞌、呆呆傻傻地,你看我,我看你。我自己呢,因为在那天发生的事情里我是个祸首,所以,心里非常后悔难过,老自己埋怨自己,本来不论怎么样,都要忍不住哭出来的;但是我想,如果我把使我难过的这种感情表现出来,那史朵夫(那时候,他不时地往我这儿瞧),会认为我对他不友好,或者说,对他不尊敬(因为从我们两个年龄的差别,和我对他所抱的态度上看,这样说更恰当),因此我才勉强把泪忍住。史朵夫很生特莱得的气,说特莱得挨了两下子,他很趁愿。

可怜的特莱得,那时候已经经过了把脑袋趴在桌子上那一个阶段了,正像平素那样,大画特画起骷髅来,排遣悲愁;他现在听见史朵夫说他,他就说,他挨了打,他才不在乎哪!反正麦尔先生受了欺负了。

“谁欺负他啦,你这个心软的小妞儿?”史朵夫说。

“还有谁?就是你。”特莱得回答说。

“我怎么欺负他啦?”史朵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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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欺负他啦?”特莱得反驳他说。“你叫他伤心,还把他的事由儿给他弄掉了。”

“叫他伤心?”史朵夫鄙夷地重念道。“我敢保,他伤心决不会伤到哪儿去。他的心,不像你的心那样软,我的特莱得小妞儿。至于他的事由儿——他这个事由儿可就太值钱了,是不是?——那你想,我能不写信回家,能不设法给他点钱吗,我的小妞儿?”

我们大家都认为,史朵夫这种打算,非常慷慨大方。他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据人说,她儿子不论要她做什么,她差不多都能听。我们大家看到特莱得弄得这样无言答对,都非常高兴。我们看到史朵夫这样高尚侠义,都把他捧到天上;特别是他很看得起我们,说他只是为了我们大家好,只是为了我们大家起见,才特意做了这件事;他这是丝毫不顾自己的利害,见义勇为,给我们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呢。

不过,我得说,那天晚上,我摸着黑说故事的时候,麦尔先生的笛声,不止一次,呜呜地送到我的耳朵里;到后来,史朵夫到底倦了,我也上床睡下了;那时候,我只听得,他的笛子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凄婉地吹起来,把我弄得十分苦恼。

但是,我得说,我看到史朵夫那样随随便便,完全玩儿票的样子,连书本都不用(我当时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会背),把麦尔先生教的学生接过几个班来先教着,等新助理教师到来,我看到这种情况,就把麦尔先生忘了。后来找着了新教师了,他是一个文法学校〔10〕毕业的,他接手以前,先在校长的起坐间用了一餐,为的是好和史朵夫见见面儿。见了以后,史朵夫非常赞成这个新教师,告诉我们,说他有两下子。这两下子究竟表示多少了不起的学问,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既然史朵夫这样说了,我也就跟着非常尊敬起这位新教师来,认为他一定学业优良,决不会有错儿。不过他对我——我并不是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有应该叫人尽心的地方——却永远没有像麦尔先生那样尽心竭力。

〔10〕 文法学校,即中等学校,因在这种学校里要学拉丁文(及希腊文),以文法为重,所以叫文法学校。

在这半年的日常学校生活中,另外只有一件事,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一直保留到现在。它的印象,所以保留到现在,是由于好几方面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我们大家都正受了许多磨难,弄得一团乱糟,不可开交,克里克先生正在那儿乱抽乱打,只见屯盖来到教室,用他平常那种洪亮的嗓门叫道,“考坡菲,有人找。”

跟着他就和克里克先生交谈了几句,像关于来找我的人是谁,在哪个屋子里接见之类;我在他叫我的时候,早就已经按照规矩,站起来了,心里不胜惊讶,只觉得要晕倒。他们交换完了意见以后,告诉我,叫我从后楼梯出去,戴上一件干净花边儿〔11〕,然后到饭厅里去。我照着这些话办了。我当时心里乱扑腾,脚下直忙乱,那个激动劲儿,还是我那小小的年纪里向来没有过的。我走到这个会客室门外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来的人也许是我母亲吧(在这以前,我只想到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因此我放到门钮上的手就又缩回来了,我站在门外,先呜咽了一阵,才进了屋子。

〔11〕 指衬衫花边而言,镶在衬衫胸前露在外面的部分,流行于19世纪初期。

起初,我看不见屋里有人。不过我觉得门后面好像有人在那儿推似的,我就往门后看去,一看,真没想到,原来是坡勾提先生和汉,手里拿着帽子,一面对我直弯腰鞠躬,一面又你挤我,我挤你,互相直往墙上挤。我见了他们,不觉笑起来;不过只是因为我见了他们,心里喜欢,才笑起来,并不是因为看见他们那种可笑的样子而笑。我们互相亲热地握手,我就笑了又笑,一直笑得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儿来擦眼泪才罢。

坡勾提先生(我记得,他这次来看我,自始至终,嘴就老没闭上),看见我擦眼睛,觉得很不放心,就用胳膊肘拐了汉一下,叫他说几句话。

“快别这样,快别不高兴,我的好卫少爷!”汉带着他个人独有的那种憨笑说,“你瞧,你又长了!”

“我长啦?”我一面说,一面擦眼泪。我说不上来我到底为什么哭,不过我见了老朋友,不知怎么,就不由自主,哭起来了。

“可不长了,我的好卫少爷。你看他是不是长了!”汉说。

“可不长了!”坡勾提先生说。

他们两个对笑起来,因此我也笑了,于是我们三个一块儿笑起来,笑得我又有要哭的危险。

“你知道我妈好吗,坡勾提先生?”我说,“还有我那个亲爱的、亲爱的老坡勾提好吗?”

“非常之好,”坡勾提先生说。

“小爱弥丽好吗?格米治太太好吗?”

“都非常之——好,”坡勾提先生说。

大家一时都想不起什么话来说。坡勾提先生为了打破这一阵的静默,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其大无比的龙虾,一个其大无比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子小虾,把它们都摞在汉的胳膊上。

“你瞧,你在我们那儿住了那几天,我们就知道你吃饭的时候,喜欢点提味的东西,所以这阵儿,不怕你见笑,给你带了一点儿来。这是我那个老嫂子亲手煮的,是她亲手煮的。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不错,”坡勾提先生慢慢地说。他抓住了这句话老说个不完,我想,那是因为他一时想不起别的话来说的缘故吧。“我对你说,这一点不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