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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破军 · 1

沧月2018年07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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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西方阊阖风起,大地铺金。

镜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旷,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游者,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再到西方砂之国,到处都有人成群结队地来到镜湖旁,随身携带着檀香和洁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开镜”之日。

传说中,镜湖是创造天地的大神临死前倒下的印记,有着神秘的、洗涤人心的力量。它是横亘于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分隔开了虚实两个世界。伽蓝城和无色城在此交接,而无数的谜题也隐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时常有怪兽幻象出现,不可渡,鸟飞而沉,除了南方叶城的水道,没有任何方法抵达湖中心的帝都。

云荒大地上,世代流传着一种说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当满月升至伽蓝白塔上空时,镜湖便会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银光。那时候,只要人们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里最想看到的景象——自镜湖存在以来,无数人曾被镜中的幻象诱·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然而如果在那个时候抗拒住内心的诱·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将内心积存的黑暗罪恶荡然洗涤,获得洁白无瑕的灵魂。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而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丛丛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里,有人是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的时候,他们白衣焚香,将丝带蒙在眼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里的黑暗。而那些为了看到毕生梦寐以求景象的人显然与之相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殉道者一样的表情,涉水而下,俯视水中,如痴如醉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个幻影。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顿住了脚步,低头望了湖水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愿,摆了摆尾,在霞光中飞降到水面,俯视着下面的镜湖。

苏摩静静地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下去。是的,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那个在月下的白塔上独自歌唱的少女,就在水的彼方,静静凝望着他,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那一个幻象。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种狂怒,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差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水面,“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照见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闪,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璎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像是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

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那,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帝都,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万仞。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单薄的白衣少女的影子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多么想能够回到从前,回到那些听她在月光下唱歌的夜晚。那样空灵干净的声音仿佛皎洁的月光,能穿透所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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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靠在塔顶女墙上,独自在月光下唱歌的白族皇太子妃只有十五岁。在他走来到塔顶神殿之前,她是那样的孤独寂寞——没有一个人会听她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和她聊天,十五岁的少女经常偷偷跑出来在神殿后放一只洁白的风筝,引线很长很长,会慢慢地放很久很久,最后扯断了轱辘,让风将所有的禁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走的风筝,似乎是寂寂地等待着什么。然后,在月亮升起在白塔顶上的时候,她会唱起故乡的歌,怀念亲人和故土。

鲛人少年站在阴影里聆听那歌声,面无表情。虽然看不见,却敏锐地从中听懂了她的寂寞和孤独——虽然同样有着十几岁少年的外貌,他但却比她多活了上百年,经历过的苦难绝非这个养尊处优的空桑贵族少女可以想象。

他只用了短短的片刻,就洞察了这个少女空虚孤独的内心——她是他的猎物,在走上白塔的那一瞬,他就已经非常清楚这一点。

毫不犹豫地、他对着她伸出手去,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攫取了那只不懂危险为何物的鸽子。在那短短的一年多里,他轻易地走入了她空白一片的生活,成了她最亲密依赖的人。

她为他着迷,不顾一切地爱着这个鲛人少年。每一日黄昏,她都会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等他,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帛飞上天,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开心得跳起来,一扫平日寡淡苍白的表情,扑入他的怀里。

她身上有着非常好闻的香味,依稀让人想起月下的蔷薇——她靠在他怀里,轻轻地和他说话,长长的璎珞从清丽的脸旁垂下,甚至有一些稚气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隐约有些娇憨。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也充满了白蔷薇的香味。

那些只有星月注视塔顶的夜晚,只有风造访这座万仞的白塔。她和他说了很多话,几乎把他当成了这个荒凉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人。

有一度,他甚至恍惚有一种幻觉:仿佛自己不是一个鲛人奴隶,而她也不是这个大陆未来的女主人——他们只是一对无辜的少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曾经历,只是如此简单纯粹的相逢、相爱,也将会永远的相守。

然而,厄运之手始终紧扣着他的咽喉,从来不曾放松过丝毫——几番苦痛的挣扎,终于,在某一日,他再也不迟疑,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仿佛做错了事一样手足无措,低头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脸。

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神色,缓缓少女拉入怀中,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眉心的印记,眼里却有某种决绝而残忍的神色。

是的,这是他的使命,是他被委派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呀!”在额发被撩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被解除了一般,少女蓦然脱口惊呼,将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

剑圣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低头在那里站了片刻,忽地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摸索着墙壁走开,再无一次回顾。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不要生气……只是、只是,这个东西真的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一定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被一个卑贱的鲛人触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往前,“嘶啦”一声,衣襟断裂。

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身子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导还是占了上风,她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辩:“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你相信我!”

然而,这样急切的说词显然并未曾被接纳。

“这件事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的声音锋利而冰冷。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只需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摧毁她——忽然一指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笑,“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因为激动而片刻不迟疑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伽蓝白塔顶上,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云端坠落——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间就能看得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女孩子决绝地横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间往后倾斜,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地,从女墙的豁口上跃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第一次展现出的火烈性情,仿佛脱壳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他内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璎!白璎!

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扣住,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手指却只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真实的过往并不是那样的……那一日,其实不是结束。

蓄谋已久的鲛人奴隶,成功地在那一日触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企图。那个贵族的女孩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带着殉道者般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维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贵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计策,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真正卑贱的鲛人。

他也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

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却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霭中如同白鹤羽毛坠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御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起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璎,白璎……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记忆焚烧。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着那个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一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生的话?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照亮过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时间不会无缘停在某一点,也不可能挽回已经化为流星坠落的宿命。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从此一去不返。每一个来不及完成的心愿,都会在岁月里悄悄改变,化为蚀骨的烙印,刻骨铭心。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么,就让他来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逆反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