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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屠城 · 3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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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此刻是子夜时分。

巫彭禀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缓缓膝行后退出十丈才站起来。方才虽然是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开口禀告,可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随着智者大人经历过千百次战争,沧海横流家国翻覆,可每次面对这位神秘人时,身为十巫的他依然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面对着的是一种“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云焕已将遭遇海皇之事禀告于你,为何直至今日才上禀?”

——方才,神秘的声音透过空间直接在他心底发问,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帅在那一瞬间战栗,几不能答。

要怎么辩解?他将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为他扣压了消息,所以元老院没有及时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了这场角逐——以为要对付的只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抵领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来王陵夺宝。

帝国在部署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抵这一去必遭挫败,甚或死亡。

是的,要借助这一次动乱,趁机扳倒和国务大臣结党同盟多年的外务大臣巫礼,那便是他秘密的、无人知晓的私心!

“你们元老院里的龌龊事,可别在我面前显露。”——神庙中智者冷冷地笑,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将一句句话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间,想了无数遍的筹划全部乱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请求让天下兵权归于他手,只是忙不迭地辩解,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里感叹着。

当他禀告到云焕消息的时候,隐隐听到了九重门内一声惊喜的低呼。那是云烛的声音。巫真……她总算还好好地活着。帝国元帅刹那间松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丝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还信赖云烛,还留她在身侧侍奉,那么他一手扶持的云家就不会失势。

十几年前,云家还被流放在属国,只有云烛因为到了送选圣女的年纪被送回帝都。自己当年从铁城策马奔过,无意看到了那个寒门少女,那时候云烛正帮着作坊汲水——不知为何,心里就冒出了“这就是圣女”的念头。

那是他人生中押对的最大一次赌注。

他那时候都没有料到,莫测喜怒的智者会如此宠幸这个出身卑微的圣女,竟然还封给了云烛“巫真”之位,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而这个寒门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优秀的人物,虽凭姐而贵,可进入演武堂后却出类拔萃得惊人。身为元帅的他仿佛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开始有了提携整个云家以对抗巫朗的想法。

世事便如翻云覆雨……心里想着,巫彭在冷月下站起、离去。

“元帅。”在转过观星台后,玑衡的阴影里等待的随从将斗篷递上来,静谧地低声禀告,“入夜了,寒气重。”——竟然是女子沙哑的声音。然后,踮起脚尖,为只能单手动作的男子系上斗篷的带子。

“走吧,兰绮丝。”帝国元帅披上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个叫兰绮丝的女侍卫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跟在巫彭身后从塔顶沿阶而下。入夜的风冷而湿,隐约有雨前的潮气,吹起女子的披风和头发,露出窈窕美妙的体态。女子身材很高,肤色白皙如雪,长发灿烂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纯正血统的象征。

“主人,事情顺利吗?”在走下白塔后,兰绮丝才开口低声问,恭敬顺从——这样绝不可能低于十大门阀嫡系出身的女子,竟然如鲛人傀儡那般称呼巫彭为“主人”?

巫彭摇了摇头,蹙眉看向天际。虽然活了百年,可由于一直使用着元老院中延缓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面容依旧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智者不肯下令让云荒兵权归于主人之手?”兰绮丝也担忧地皱了皱眉头,“空桑和海国联盟反攻,这样严峻的形势之下,智者大人还不为所动?真是奇怪……难道还是被巫朗那边抢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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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太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冷汗在风里慢慢干透,“我或许根本不该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权术。可是我习惯了。兰绮丝,你也知道,我们十大门阀里的每一个人,生来都被灌输以权谋而长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无出头之日,甚至覆灭。如你一族。”

兰绮丝忽然沉默了。

乌云下,月光惨淡,照着女子的脸。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高爽的额角和坚毅的嘴,海蓝色的眼睛冷定从容,隐隐具有某种男子气概。

“若不是你舅母当年内斗中输给了国务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会被灭族……”帝国元帅轻轻叹了口气,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岁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斩首,其余流放往属地,永远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个元帅,也只能庇护住一个八岁的女孩而已。”

顿了顿,仿佛没有看见身边女子惨白的脸,巫彭伸出手来:“今日风隼带回的密报,再拿来给我看一下。”

“是。”兰绮丝的语音微颤,勉力控制着情绪,将怀中秘藏的书信递上。

是来自西方砂之国空寂城的密报,清晨秘密送达元帅府,没有落款。巫彭的眼睛落在那封不知来历的密报上,拆开来,慎重地读了一遍,摩挲着信封,似乎长久地考虑着什么,最终只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从万丈高塔上洒落大地。

那是来自云荒最西边空寂城里的密报。

虽然信上的文字简洁寥寥,可见过了多少生死的元帅,还是被其中传达出的浓烈杀气和血气震慑——

“日出,少将提兵至苏萨哈鲁,围搜村寨,得鲛人所用器物若干,不见复国军踪迹。遂令所有牧民出帐聚于荒野,一一查认。亦不获。押族长及其两女,拷问复国军去向。沙蛮性烈,唯怒骂恶咒而已。以刑求断族长全身之骨,终不承。少将怒,令提两女出营帐,吞炭剔骨,一毁其喉一断其足,缚于村寨旗杆顶,震慑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气: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天性骁勇剽悍,岂能坐视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严刑逼问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一点,从演武堂毕业的少将心里也是有数的吧?云焕那个孩子,在大漠受挫后竟然施展出了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蛮族长状若疯狂,以头抢地,连呼三声‘杀敌’而死。族中男子闻得族长临死之命,一夕尽反。持刀上马,袭杀镇野军团,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围。少将围而不攻,命人散布恶言于大漠:若七日之内不获如意珠,则屠尽曼尔戈部。赤水上下已成毒河,军士依令封井锁泉,断鲛人归路。七日期满,少将按剑而起,举双头金翅鸟令符,令下屠城。激战重起,曼尔戈部全族拼死反击。

“日落时分,苏萨哈鲁已无一人一牲存活。共计屠人三千六百余口,兵刃尽卷。”

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场血战和屠杀,落在纸上不过寥寥数百字。

巫彭却不自禁微微一个寒战,不知道是入夜冷意还是心惊。那个云焕……那个寒门少年,如今怎生变得如此决绝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报,看到如此惊人的死伤就立刻来谒见智者大人,抢先求得了赦免——只怕就算云焕拿着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还会受到更严厉的诘问和罗织罪名吧?

“唯余数百沙蛮携二公主突围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神思恍惚,却步墓前多时。少顷墓门大开,竟有鲛人从墓中走出,遍体溃烂脓血,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戈部乞命。”

“少将诺,持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杀那一行曼尔戈幸存者来到荒漠古墓之时,鲛人复国军果然及时出现,交出了如意珠……那么,这个破军少将又将如何收场?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对着的还是军法严厉的处置,甚或是更残酷而名誉扫地的耻辱死亡。

——看来,在不顾一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决定时,那个孩子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焕那个孩子,有时候实在是有点像自己的——特别是被逼到了绝境时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择手段的反击。

帝国元帅微笑起来,眼里忽然有了一种慈爱却又危险的表情,微微摇着头——被截断了归路,复国军就算无法迅速返回镜湖大本营,居然也就这样受了胁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优柔懦弱的民族……难怪千年来只配做奴隶!

然而元帅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视着这段文字时凝滞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古墓?糟了!”

“怎么,主人?”兰绮丝第一次看到主人脸上这般震惊的表情,脱口惊问。

“牧民祈祷不应?这般杀戮都不出手制止吗?难道是古墓里那个人已经……”巫彭冷彻的眼睛忽然间就有些涣散,喃喃低声,似乎长年残废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来,蓦然截口,用急切的语气命令身边的女子,“快!给我写密令给狼朗!”

“是!”兰绮丝立定身形,迅速从怀中拿出信笺,就着女墙执笔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内之详细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残废左手的肩膀,帝国元帅注视着西方尽头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这样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郁如铁——如果古墓中的那个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个他多年来一直秘密监视着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那么,是再也无法牵制住那一颗雪亮冷厉的破军星了……

他多年来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乱!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抖,有一种一着不慎满盘皆乱的感觉。狼朗,狼朗……为了监视那座古墓,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定要给我传回确切的消息。

“主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吗?”兰绮丝写好了密函,恭谨地问了一句。

“没了。”巫彭声音冷而促,“给我连夜秘密送往空寂大营。”

“是,主人。”兰绮丝看着元帅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将用特制药水写就的密信收入怀中,静静跟在身后。

狼朗,狼朗……那么陌生而遥远,她几乎记不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同族哥哥。当年不过九岁的哥哥,是族中长房七子,当时人人都叹息说这般聪明的孩子,只因为不是长子而错失了进入元老院的机会——可不料大难来临之际,正因为年纪幼小,他才堪堪逃过了一劫。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斩首,十岁以下被逐出帝都,永远流放属国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贵胄,一时间流离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个孩子里,如今还有几个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关照,只怕他早就在砂之国成为一堆白骨了吧。

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监视着云焕,不知道又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不知道哥哥能否对付那个全军畏惧如虎的破军少将——那个现任“巫真”的弟弟。

听说巫真云烛的妹妹——圣女云焰不久前触怒智者,被驱逐下了白塔,云焕少将也身陷荒漠,帝都到处都在流传着云家大厦将倾的谣言。

难道二十年后,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么不测?

帝都争斗惨烈异常,翻云覆雨之手不时操控着整个局势。金发的冰族女子望着西方尽头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有复杂而疲惫的神色。

巫彭离去后,云烛依旧匍匐在黑暗的神殿里,但是满脸都浮出了欢悦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吧……”忽然间,背后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那个低哑模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用她才能听懂的语调含糊冷笑。似乎是沉闷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个惊雷,“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云烛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说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远一些……”智者的声音从黑暗最深处传来,带着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毕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云烛撑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转过身,向着黑暗最深处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过你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将赐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