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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师徒 · 2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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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年时开始,他就默默注视着师父,多年的潜心观察,曾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和掌握了师父的性格和心思——却不曾料到,那样看似优柔软弱、近乎无原则的善良背后,竟还曾埋藏过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不由自主地,云焕声音再度恭谨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轻声,“五十年来,元帅都没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丽的眉间闪过剑客才有的傲然杀气:“我不管什么征天军团、什么帝国元帅,也不管什么霍图部、什么反叛——这般上天入地地追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我看见了,我……”

声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从颊边唰地退去,一语未毕,空桑女剑圣的头忽然间往前一垂,整个人从轮椅上悄无声息地跌落地面。

“师父!师父?”云焕眼睁睁地看着慕湮毫无预见地忽然委顿,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跃起,闪电般抢身过去将跌落的人抱起,“师父!”

然而,只不过一个瞬间,怀里的人却居然已没有了呼吸。

“师父?”那个瞬间,他只觉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双手剧烈地发抖,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父死了?怎么可能?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和教导,起码知道十一种方法可以对这种猝死的人进行急救。然而那一刹那,头脑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抱着那个瞬间失去生气的躯体,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耳边轰然作响,感觉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童年留下的、记忆里永远难以抹去的沉闷的黑暗。

双手双足都仿佛被铁镣铐住,僵硬得无法动弹。说不出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包围,没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弃——包括他的族人和敌人。所有人。

“师父!师父!”他只觉得全身发抖,无法呼吸,只是下意识地摇晃着怀里的人,脱口大喊,“快醒醒!”

没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鲛人傀儡依然昏迷,而怀里是失去血色单薄如纸的脸。那样漫长的一瞬间,在他的感知里,却仿佛像是恒久的地狱。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蹭到他脸上。然而平日只要有异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觉的军人,直到那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肌肤,他才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

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样黑色的小鼻子凑过来,嗅着他的脸——那是一只蓝色的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软塌塌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黑色的眼睛里依稀还有困倦的表情,显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惊醒。

凑过鼻子,一轮试探的蜻蜓点水般地嗅,仿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蓝狐眼里懒洋洋的疲惫一扫而空,忽然兴奋了起来,欢喜地叫了一声,猛地凑了过来。

“去。”认出了是师父养的小蓝,云焕依然只是木然挥手,将那只挡住他视线的狐狸从肩头扫了下去,死死盯着怀里没有知觉的女子。

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最后扬眉时的微笑,那是温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傲然侠气,宛如脱鞘的利剑——然而瞬间便枯萎了。一切来得那样忽然,就像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便已经结束。

他张了张口,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声。

“呜——”蓝狐没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连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发出被惹恼的低叫,龇牙咧嘴地凑上来。然而一翘头,看到那一袭委顿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来,眼睛闪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蹿了上来,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头,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肩井穴。

“滚开!”云焕一惊,猛然抬手把这个小东西打落地面。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蓝狐发出了一声惨叫,却不肯走开,只是拼命扯着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呜呜地叫。

他只觉脑袋烦躁得快要裂开,莫名其妙地涌现杀意,剑眉一蹙握紧了光剑,便要将这只不知好歹的小兽斩杀。

“你、你想干什么?”在握剑的刹那间,有一只手抵住了他胸口,语气微弱地阻止,“不要杀小蓝……”

云焕带着杀气木然地握剑站起,那句话在片刻后才在他有些迟钝的脑中发生作用。

刚刚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剑从手中蓦然跌落!

“师父?师父?”不可思议地脱口连声低呼,他这才发现方才死去般的慕湮已经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带杀气拔剑而起的弟子,费力地抬手——然而手依然无力,推着他的胸口,居然没有一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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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那样轻微的动作,却仿佛让帝国少将再度失去了力气,云焕失惊松开了光剑,震惊和狂喜从眼角眉梢掠过,“你……你醒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片刻间的变化,直到他手指触摸到白衣下跳动的脉搏,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样松懈下来,颓然坐下。

“怎么……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慕湮显然不知道方才刹那间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脸上神色剧烈的变化,只觉得神志清醒却全身无力,转头之间看到蓝狐和自己肩上的咬伤,忽然明白过来,“我刚才……又昏过去了?”

“不!不是昏迷!”云焕手指扣着师父的腕脉,仿佛生怕一松开那微弱的搏动就会猝然停止,声音里还留着方才突发的恐惧,紧张得断断续续,“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都忽然中止。我以为师父是——”

“啊,吓着你了。”空桑女剑圣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轻松的,声音也慢慢连续起来,“我……本来是想和你先说: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间死过去,可不要紧张,小蓝会照看我,一会儿就会好的……但忙着说这说那,居然忘了。”

她轻轻地说着,语气平淡,似乎只是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手指轻轻拍着弟子的手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就不要担心了,很快我自己会醒过来。”

她调着呼吸,感觉猝然中止的血脉慢慢开始再度流动,笑着对云焕道,“你看,你们元帅果然是厉害的——那一击震断我全身血脉,虽然这些年在沉睡养气,依然慢慢觉得血气越来越枯竭了。以前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不对,预先躺下休息。这几年是不行了,居然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死过去。以前古墓里也没人,小蓝看到了就会过来咬醒我——它有点灵性,认得穴道。没想到你这次回来,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托着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慕湮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发现近在咫尺的年轻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发出的恐惧和惊慌尚未褪尽,脸色苍白,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吓着你了,焕儿。”从未看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孩子脸上,慕湮由衷地叹了口气,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苍白的脸,安慰道,“放心,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个巫彭活得还长。”

云焕没有说话,似乎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然而却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蓝狐看到主人可以动了,立刻蹭了上来,却警惕地盯了一边的云焕一眼,大有敌意。

“感觉好一些了……扶我回内室休息吧。”调息片刻,慕湮说话声音也中气足了一些,勉力抓着云焕的手想站起来,然而身上血脉依旧凝滞未去,脚下无力,便是一个踉跄。幸亏云焕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立刻便伸手扶住了她。

“别动。”云焕想也不想,俯身揽起裙裾,将她横抱起来,“我送您去。”

“真是没用的师父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摇头,感觉自己在年轻的肩臂中轻如枯叶,指给弟子方向,“焕儿,左边第二个门。”

“嗯。”云焕似乎不想说话,只点点头,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头!”在穿过石拱门的刹那,慕湮脱口惊呼,然而云焕低头走得正急,居然反应不过来,一步跨了过去,一头撞上了门楣。

然而,竟然没有磕碰的痛感。云焕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额头上那只手。

“怎么反应那么迟钝?一身技艺没丢下吧?”还来得及抬手在他额头上护住,慕湮揉着撞痛的手掌,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咦,焕儿你居然长这么高了?怎么可以长那么高……在这个石墓里,你可要处处小心碰头呀。”

“是。”云焕垂下眼睛回答,声音和身子却都是僵硬的。

“怎么?”空桑女剑圣怔了一下,听出了他的异常,不由得惊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还在发抖?难道那些魔物的毒还没除尽?快别使力了,放我下地让我看看。”

“没事。”云焕回答着,一弯腰便穿过了那道拱门。

内室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几一物都摆在原位置上,整洁素净如故。云焕俯身将慕湮安顿在石榻上,环顾左右,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模一样。连他小时候练剑失手,劈碎了的那个石烛台都还在那里。这个古墓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阴如水流过,这里的一切却都未曾改变。

包括师父的模样,都停止在他少年时离开的时候。

“饿了吗?”慕湮安顿下来,才想起弟子远道来这里后尚未用餐,问。然而四顾一番,雪洞似的石室内哪有什么充饥的东西,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摇头看着云焕:“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麻烦师父,我随身带有干粮,等会儿让湘生火做饭就是。”云焕走到那盏石烛台边,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剑痕,回答。

“哦,那个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没。”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记起,“焕儿,你去看看?”

“不用看。”云焕摇头,“如果醒了,傀儡第一个反应便会寻找自己的主人。”

空桑女剑圣忽然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闪,“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变成杀人工具?”

“鲛人不是人。”虽然压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父的责问,沧流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说过的——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畜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征天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荡——”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父,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着如何反驳弟子的言论,却终于无语。

“还有湘,”仿佛被师父错怪委屈,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答允了飞廉要照顾她,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待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微微抬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整个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依然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从来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脸色骤然惨白。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道:“那么……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低下头去,看着石烛台上那道陈旧的剑痕——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反复猜测无法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冷落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色城下的冥灵拔剑?

可是,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父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父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待答案的一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然而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只是师父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

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这样独步天下的剑技,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师父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云焕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你现在快乐吗?自由吗?”空桑女剑圣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师父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痕迹。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师父。”帝国少将剑眉一挑,脱口低呼,眼里涌起浓重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