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达瑟与达戈 十二 · 1

阿来2018年09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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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

晴朗的天空下,第一声枪响是那么清脆,电光一样掠过田野,掠过守护着田野的这个孤独的村庄。

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都收起前肢,半直起身子,呆立在田野中央。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枪声立即就响成一片了。好在机村人手里拿的都是原始的猎枪,第一排枪响过,他们必须停下来装火药、铅弹、扣上引信,然后,才能再次举枪击发。没有中枪的猴子,一下子就炸窝了。但它们不是立即向山上奔逃,而是在惊惧中寻找同类。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

于是,引来了第二阵排枪。

猴子又倒下了一批。

这时,猴群才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在猴王的带领下向着山上奔逃。身后,是祖祖辈辈就与之和平相处的人群,与之订立了沉默契约的人群。这些人这时都在莫名地鼓噪,因为兴奋,因为紧张,也许还因为羞愧。他们发出的声音,比起惊恐万分的猴群还要疯狂。而在它们的回望中,好几十只伙伴,已经躺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汩汩流淌着腥红的鲜血。这时,早就在猴子逃命的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他开的第一枪,好像比刚才不知是谁对着猴群开出的第一枪还要响亮。

枪声响起的同时,挥动着长臂愤怒咆哮的猴王便蜷缩起身子,慢慢倒下了。

因为失去了领袖,聚拢的猴群再次炸开了。

这就给了那个老练的猎手充足的时间。他手上装药填弹,同时眼睛搜寻目标。等他再次举枪时,目标早已锁定了。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每一响从容的枪声过后,就有一只皮毛颜色漂亮的公猴重重地从树上摔落下来。达戈一个人就变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而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枪又一枪击发着。枪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闷,就像重重的擂木撞在人心上。喇嘛江村贡布喊道:“天哪,如果他不是妖魔下界,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那他就该住手了。”

大家只听得见枪声,却看不到他的人影,于是,人人都看着美嗓子色嫫:“请他住手,请他住手吧!”连那些刚才还对猴子开枪的人也围了上来,对着色嫫乞求。

达瑟脸色惨白,却对这些人说:“他犯的是他的罪过,他的罪过你们也同样犯过了。”

色嫫跑过来,拼命地摇晃着达瑟肩膀:“求求你,只有你能让他住手!求求你,让他住手吧!”

达戈摇摇头,说:“你知道,谁也不能让他住手。”

枪声仍然响着。每当经过足够的间歇,大家以为再不会有枪声响起的时候,枪声偏偏又响了。每一声枪响都使人心头打颤!每一声枪响都引发出叹息与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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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

一十六枪,一十六只猴子!

人们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好像这枪声再也停不下来了。这时,最后一只猴子的身影遁入树林,消失了。达戈的身影从田野与森林之间显现出来。所有人都中了咒语一样呆立着,看他慢慢走近。他把枪口朝下的枪夹在腋下,手指仍然扣在扳机上面。下午的太阳迎面照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拖着长长的身影向我们走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当他迎着村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去的时候,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他细细的眼缝里透出轻蔑的冷光。

就这样,他走到了伐木场那些兴奋地观看着这场屠戮的蓝工装中间,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王科长带头鼓掌,蓝工装们兴奋地起哄叫好。但他只是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

“你不是还没把猴子弄到我跟前来吗?”

达戈拿着枪的手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我看到你打倒了那些猴子,但是,你得把皮剥下来,把内脏掏干净,这才算完,之后我马上就把电唱机给你。这才是我们全部的交易。”

达戈夹在腋下的枪一下抬起来,枪口刚好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枪口还散发着火药爆发后的余温,但他的口气却冰一样冷硬:“那些猴子你自己去收拾!马上把电唱机给我!”

“我马上去拿!”

“不,你就在这里,叫人送来。”

在等待电唱机送到的时间里,那枪就一直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电唱机来了,达戈才把枪口垂下。达戈把枪背在背上,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人们以为,面对这情景,色嫫肯定会逃之夭夭。她好像也准备逃跑了,但是当电唱机在达戈怀里发出了声音,一个女人曼声歌唱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达戈怀抱那个歌唱着的机器,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眼里的泪水像檐口上的雨水一样,大颗大颗地淅沥而下,她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在这个背着枪的沉默的男人身后,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起来了。电唱机的发条走完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满耳的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色嫫紧抱着她的机器,大叫了一声:“不要脸啊!你们!”

很多张脸凶狠地逼向了她。

“你们,你们比他还先开枪,你们杀死的猴子比他还多!只不过,那些猴子是你们共同杀死的罢了!”色嫫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人们转移到达戈身上的愤怒与不安又回到了他们自己心间,推诿良心不安的企图被简单的事实无情粉碎!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慢慢走向躺在地里的那些猴子。风吹动的时候,死猴子身上金黄的毛翻动起来,好像那些猴子已经活了过来。风一停,浓烈的血腥味就弥漫开来了。很多人转身离开了。那些开枪的人却不能离开,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使他们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王科长闻到空气中紧张的气味,早就躲开了。索波拿着枪,但他并没有开枪。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向猴子开枪,还是因为觉悟高,不贪图小利,反正他没有开枪。但这时,他却开了一枪,对一只还在眨巴着眼睛的猴子。猴子脑袋一歪死去了。然后,他开始把那些四散在田野中的死猴子拖到一起。拖了两三只之后,他骂了起来:“他妈的你们这些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干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了?他妈的,给老子把这些死东西拖回去,剥皮剔骨,该干吗干吗,老子就看不惯敢做不敢当的人!”

就从这一天,大家在心里把索波真正当成大队长了。他说得对,不管做得对与不对,但要敢做敢当!

不就是杀了几只过去不杀的猴子吗?猴子跟过去杀掉的鹿、熊、狐狸和獐子又有什么两样呢?过去杀猎物是为了吃肉,是为了穿上保暖的皮毛,现在是为了换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索波轻而易举地就把大家的想法扭转过来了。

大家开始动手去收拾那些死猴子时,他长长吁了口气,身子一松,差点跌坐在地上。自从大火过后,他对过去相信的东西也有怀疑了。他也清楚,自己差不多就是机村人的敌人。即便是当上了生产大队的代理大队长,他不能扬眉吐气已经很久了。直到这些软骨头的家伙自己把自己吓坏了。想不到现在他一声断喝,就使他们乖乖就范了。

偏偏在此时,大半年来,憋在心头的那么多委屈都翻涌上来,难以遏止。

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他在死猴子身上狠狠跺了两脚:“不就是几头野物吗?打死的又不是人!”然后,背起手来离开了那些家伙。

而他满意地知道,那些人正从后面,以崇敬的眼光注视着他。他带到机村来的骆木匠在旁边探头探脑,他叫道:“骆木匠!”

木匠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大队长!”

“听说你的生意很好啊!”

“报告大队长,油已经榨完了。我现在给大家做床,做柜子。”

“好。”他背起了手,模仿着老魏对自己说话的口气,说,“好,好好干!”

“谢谢大队长关心!”

他发现,木匠比自己会说话。每当领导拍自己肩膀时候,他舌头就打结,涌到嘴边的话也讲不出来了。他挥挥手,木匠说:“那我就帮他们收拾猴子去了。”

索波又对我勾勾手指,我想,这是叫我过去。我过去了。我的脑袋只到他屁股上面一点点地方。他说:“你一个小家伙到处窜来窜去干什么?”

我的表姐讨厌他,所以我也不想理他。

“小崽子,我在问你话呢。”

我说:“不干什么,到处看看。”

索波今天心情不错:“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找你的朋友。”

“你猜不到我的朋友!”

他哈哈一笑,说出了达瑟的名字。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得,他的眼睛都看到我心里去了。我说:“我才不去找达瑟呢?”

他显出从未有过的豁达:“小子,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去吧,去看望你的大朋友吧,他肯定要莫名其妙地为死猴子们伤心,为他的好朋友达戈伤心了。”

我就到树屋去看达瑟。

在我背后,敛气屏息了这么久的猎狗们突然吠叫起来,加重了这个下午不安的气氛。我经过一些人,他们看着我一言不发。当他们落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议论我的背影:“看,还是一个屁大的娃娃,走起路来就像背了多重的东西。”

“不是背上,是脑壳里,像那个达瑟一样。”

“喔,本来往脑子里装东西是为了让自己聪明,达瑟却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像个傻瓜。”

“伙计,说得对,可这个娃娃还要学他的样子。”

“让他学呗,让他整天去琢磨那些狗屁事情吧。”

我走远了,他们的声音听不见了。这些话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此,我走起路来,脑子里,一些诸如“聪明”、“傻瓜”之类的词就开始浮现。有时,我也学着这些人的腔调骂这些词是屁,臭屁,是黄鼠狼打的最臭的屁。但更多的时候,我就任凭这些词像达瑟树屋上的鸟雀们一样停在脑子里,有些时候,它们安静地停在树枝间,只随着风的摆动而摆动。有时,它们突然惊飞起来,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达瑟,以至于到了现在,我想象自己的脑子里面成堆的东西时,它就是一株大树的样子,是你修建了树屋的那种大树的样子。只是里面叽叽喳喳的雀鸟越停越多,而且,为了能停下更多雀鸟般的词语,这棵树也越发地枝繁叶茂了。

达瑟,现在,我又看到了那个深秋里艳阳高照的下午,遭到机村人血腥屠戮的猴群遁入了深山,却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不安的气氛留在了村子里。

一个存在了千年的契约被解除了。

达瑟,这时的天空好像裂开了一条口子,只是没有人看见那个口子罢了。你是看到那个口子了?或者,你曾经感到那个口子,就像闪电一样穿过身体的痛楚?

达瑟,我又看见了机村人悔约后的那一天,童年的我,正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穿过村子,到你的树屋去。我的背后,那些中枪的猴子,那些该死的自己跑下山来引诱人犯下罪行的猴子,被高高地倒挂在树桩上。本来,它们从枪伤处流出的血已经在风中凝固了。现在,被一刀又一刀地剥皮开膛之后,它们身上,又淅淅沥沥流淌出无尽控诉一样的鲜血。血腥味再次在村子里弥漫开来。

我来到那棵大树下面。每一阵风吹来,都有许多经霜的黄叶脱离枝头,旋舞而下。

绳子从空中降下。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把绳子系在腰间,怎样打成一个易解的活扣。从飞旋的落叶中间,我的身体悬空,上升,我的脑袋有些轻微的晕眩。我睁开眼睛时,达瑟的双手已经卡在了我的腰间。

他说:“嗨!”

我什么都没有说。西斜的太阳把树屋照得一片透亮。

“他们不害怕了?”

我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这些猴子虽然长得像人,却是假装的人类亲戚,其实,它们也就是一些畜牲,和野猪狗熊一样的猎物。所以,人不应该害怕杀死猴子。”

他的嗓音变哑了:“可是书上说,这些猴子真的都是我们的亲戚。”他打开一本书,气冲冲地一页页翻动,每一个页面上,都有站立在不同种类树上的猴子。翻到后来,不要说那些猴子的样子我没有见过,就是它们栖止其上的树也成了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奇形怪状的样子。但那么多不同的猴子从书里看着我,那眼光,却与刚被杀死在田野中的猴子一模一样。我坐在那本厚书面前,心里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动那些书页。好在有风,哗啦哗啦把书翻过去,又哗啦啦地翻将回来。猴子们就像电影里一样动了起来。然后,有一家猴子,有的手里拿着果子,有的拿着棍子和石头,齐刷刷地站立起来。达瑟伸手把那一页摁住:“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从猴子变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