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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2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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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伊妮娅的故事,当我写下头几页的时候,我不得不将薄纸循环利用,由于书写器从未在我眼前消失,所以我可以得出一个假设,没有一个人读过我讲的这个故事。事实上,我已经被流放至孤星世界阿马加斯特,写下故事的地方,是在星球轨道上的一个薛定谔猫箱——一个椭圆形的死亡牢狱中。猫箱只不过是个位置固定的能量壳,容纳了空气、食物循环设备、床、桌子、书写器,以及一小瓶氰化物毒气,由随机的同位素发射控制施放——这样看来,你们的确还没读过这个故事。

但我无法保证。当时,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从那以后,奇怪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对于以前和现在的这些书页,到底有没有人读过,或者,未来有没有人能读到,我还是保留自己的判断。

现在,请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劳尔·安迪密恩,名字念上去像是“高人”——我的确很高,我的姓来自海伯利安这个偏地世界上“被遗弃”的大学城,安迪密恩。而我自己,也很有资格戴上“被遗弃”这个头衔,因为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城市中,我遇见了诗人老头,马丁·塞利纳斯,禁诗《诗篇》的作者。那个城市,就是我冒险开始的地方。写下“冒险”这个词的时候,我微微带着讽刺之意,或许是因为,人生就是一场冒险。我的旅途以一场冒险开始——我试图从圣神手中救下十二岁的伊妮娅,护送她安全抵达遥远的旧地,自那之后,这场冒险就扩变到了我的一生,充满了爱与失,还有奇迹。

总之,故事中的这一周,发生了很多事:教皇驾崩,老建筑师死去,伊妮娅在流亡旅途中过了个不太顺利的十六岁生日,而我呢,已经三十二岁,依旧很高、很强壮,得到的训练主要集中在狩猎、争吵、看别人指挥队伍,依旧缺乏经验,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条濒危之路上,快要和一个小女孩坠入爱河,而我本该像对待妹妹般保护她,她呢,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女人,作为她的朋友,我熟知她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我得说一下,我在这儿写下的这些事——圣神疆界内发生的事,保罗·杜雷被谋杀,拉达曼斯·尼弥斯这个女魔头被救出,费德里克·德索亚的所思所想——并不是虚构,也不是猜测,不是像马丁·塞利纳斯那个年代里写的虚构故事。我知道这些事,详细到那天德索亚神父的思绪,阿尔贝都顾问的衣饰,并不是因为我无所不知,而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得到的一些启示,是它们让我变得几近无所不知。

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含义。至少,我希望你们会。

实在抱歉,这次重新介绍做得真是拙劣。伊妮娅的赛伯人老爸的模板,那个名叫约翰·济慈的诗人,曾经向朋友写过一封信,是他最后一封辞别信,他写道:“恭送别人时,我总是笨手笨脚。”[2]事实上,我也和他一样,不管是离别,还是见面,甚至在我痴心妄想的团圆中,都是如此。

[2]摘自写给查尔斯·布朗的一封信。

所以,我将回到记忆中,回到一开始我分享、叙述的这个故事中,也许一时半会还难以理解,那么,就请你们稍稍忍耐一番。

伊妮娅十六岁生日那天过后,狂风号叫了三天三夜,尘暴也刮个不停。但这三天三夜中,女孩不见了。过去四年,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她不时的消失,按她的话讲,那是她的“休息时间”。头几次,一连好几天不见她人,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后来,我便习惯了。然而,这一次,我比以往多了几分焦虑:被老建筑师叫作西塔列森的沙漠营地中,住着二十七名弟子和六十多名支持者,他的死,让他们心神不安、焦虑万分,而沙尘暴让那焦虑又增添了几分,历来如此。在西塔列森附近,赖特先生让他的实习弟子在沙漠中建了几栋砖石住宅,其中有一栋在主楼的南面,大多数家庭和支持者住在里面。营地的建筑群几乎像是一座城堡,有城墙、庭院、铺好石子的走道——刮沙尘暴的时候,沿着它,就可以在楼群中快速走动。但是一连好几天不出太阳,也见不着伊妮娅,不安开始在我心里滋生。

那几天,我都会去她的学徒小屋看看,一天好几次。那间屋子是离主营地最远的,位于北面,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离山很近,但每次去,她都不在里面。她走的时候,没有关上屋门,她留了一张纸条,叫我不要担心,说这只是众多远足中的一次,水也带足了。虽然见不着她人,但每次去,我对这间小屋的赞美之情便增添一分。

四年前,当我和她乘着从圣神战舰上偷下来的登陆飞船,第一次抵达此地的时候,我们俩都已筋疲力尽,憔悴不堪,身上被烧伤,更别提还有一个机器人正在飞船的自动诊疗室中接受治疗,就在那时,老建筑师和他的弟子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个十二岁的小孩,通过远距传输器,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不远万里找到他,想要拜他为师,对此,赖特先生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我还记得那一天,老建筑师问伊妮娅,对建筑有多少了解。“一无所知。”伊妮娅静静地回答,“我只知道,你就是那个人,而我应该拜你为师。”

显然,这个回答让赖特先生很满意,老建筑师告诉她,在她来之前,他已经收下了很多弟子——后来我发现,一共是二十六名——这些人在向他表达出心声后,他叫每个人以自己的想法,在沙漠中设计并建造一间屋子,以此作为入门测试。伊妮娅也必须通过这一考验,老建筑师从营地中拿了些简陋的材料,供她使用——帆布、岩石、水泥、几根废弃的木材,但设计房屋的思路以及建造的体力活,全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伊妮娅开工前,还不是老建筑师的弟子,我在主营地附近草草搭了个帐篷,并和她遍览了众多的学徒小屋。它们大多数很像帐篷屋,但有一些变化,很耐用,有些很有时尚感,其中一个特别展示出设计得相当漂亮的裙摆门,但伊妮娅跟我说,这东西华而不实,它没法挡沙遮雨,即便是微风,都会把屋内弄得一团糟。一个个看下来,没有一个让我难忘。

伊妮娅花了十一天,完成了小屋的建造。碰到一些重体力活,我便帮她打打下手,比如帮她提重物、挖土。当时贝提克还在康复中,从自动诊疗室中出来后,便转移到了营地的医务室。其实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所有的筹划和大多数工作都是伊妮娅自己干的。最后的成果,便是这间奇妙的小屋。这几天,她最后一段销声匿迹的时间里,我差不多每天要来四次。一开始,伊妮娅在地上掘出一个坑,小屋的主要区域就坐落在这个坑中,整个屋子的大部分都位于地面之下。接着,她在地上铺上石板,紧紧排列好,光滑的地板就铺好了。在石板之上,她又铺上华美的地毯,那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印第安集市中换来的。这个开挖出的坑是小屋的核心,在四周,伊妮娅竖立起一米高的墙,但事实上,站在凹陷的主房间中,真正的高度要比外面看上去的高出很多。这些墙是用粗糙的“沙漠石”建造的,而这些石头,正是赖特先生用以搭建主营的建墙壁和上部建筑的材料,虽然伊妮娅从没听老建筑师讲过,但她用到的技术和他如出一辙。

第一步,她先从沙漠、山顶营地周围的旱谷和河流中,收集了足够的石头。这些石头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紫色,黑色,锈红色,深棕色——还有几块刻着岩石画,或是含有化石。收集好石头后,伊妮娅用木头搭建出墙的形状,接着拣出大块的石头,将它们平整的一面靠在墙的内侧。在烈日下,她连着干了几天,在河边铲沙子,用推车装回建筑工地,又在那儿将水泥和沙子混合在一起,用混合好的混凝土,将石头固定住。这是用混凝土和石头搭配出的粗糙产物,赖特先生称其为沙漠石匠术,但所得成果看上去极为漂亮,在混凝土中,透显出五颜六色的石头,到处都是裂纹和岩石的纹理。墙壁的高度约有一米,那厚度在白天可以将沙漠的热气拒之门外,而到了晚上,却又能将内部的热量保留在内。

伊妮娅建的这间小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很简单,但事实上不尽如此,她在设计中加入了很多小花招,过了几个月,我才将它们全部领悟明白。稍稍猫下腰,就可以通过入口,进入门厅,然后跨下三级宽阔的台阶,绕上一番,来到另一个木石入口,可以把它视作通往主房间的大门。这个弯曲下沉的门厅,功效就像是气闸门,可以阻挡风沙和雨水的进入。她还在那儿搭了帆布,有点像是重叠的三角帆,增强了气闸门的功效。“主房间”只有三米宽,五米长,但看上去相当宽敞。有一个凸起的石桌,旁边围放了几把固定的长凳,营造出就餐和休息区。在屋子的北墙上,她设计了一个壁炉,还在边上安了不少壁龛和石椅。墙上甚至还有一个真正的石烟囱,但是烟囱完全没有碰到帆布或是木头屋顶。在石墙和帆布之间,在坐姿视平线的高度,她造了一扇百叶窗,从南至北,占满了一面墙壁。这面狭长的全景区,既可以用帆布盖住,也可以用百叶帘遮住,而且不用在外面动手。她在营地的垃圾堆里找到一些陈旧的纤维塑料杆,并用它们在屋子顶部将帆布塑造成圆滑的拱形,突立的尖顶、大教堂似的拱顶,以及折起来的古怪壁龛。

事实上,她还为自己造了间卧室。要到那里,须从主房间再跨下两级台阶,绕上一番,转个六十度。小房间建在一个坡度和缓的斜坡上,背靠一块巨石,也就是她的选址之地。在她这儿,没有水,也没有管道,营地的淋浴房和厕所间是共用的,位于一座附属建筑中,但伊妮娅在床边(她的床是一个用胶合板造的平台,上面有床垫和毯子),造了个漂亮的小石盆,还有一个浴缸,每周有好几次,她会在主厨房烧水,然后一桶一桶拎到小屋,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每天,光线会从帆布屋顶照进来,日出时暖洋洋的,正午时晒进来,像是涂上了一层黄油,到晚上,就变成黄澄澄的了。此外,伊妮娅选址时,特意将它安在巨人柱、多刺的梨丛和石松仙人掌旁边,这样一来,每天每一个不同的时刻,就会有不一样的影子投在不同的帆布面上。这个地方非常舒服,非常惬意。而当我的小朋友不在时,便空荡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说过,老建筑师死后,他的弟子和支持者开始焦急不安。或许,应该说“乱作一团”才对。伊妮娅消失的那三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他们焦虑万分的唠叨,差不多有九十个人吧,之所以不是聚在一起,是因为赖特先生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聚着一大帮人,所以大伙是分拨在大餐厅吃饭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沙尘暴的猛烈程度有增无减,这群人也似乎越来越恐慌。造成他们歇斯底里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伊妮娅的消失。她是塔列森的关门弟子,事实上,也是岁数最小的,但大家都已经习惯向她求教,聆听她的话语。在一周之内,他们一下子失去了两样东西:贤师和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