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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三

[日]松本清张2018年09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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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木刚看了两三页,那位女服务员又来了。

“客人您好,本地有一些热心公益的人士,马上就要表演佐渡民谣舞了。您如果待在这里烦闷的话,去看看吧?”女服务员这样劝道。小野木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当地有一个保存传统民谣曲的组织,应游客们的请求才来跳民谣舞的。在刚刚进入旅游淡季的秋天,并不是举办这种活动的时候,但偶尔有别处旅馆的团体游客提出希望,才难得决定表演一次。所以女服务员劝小野木不妨顺便去观赏一下。

女服务员异常热心地做着动员工作。小野木为她所打动,于是决定去看看。

走出旅馆,到会场大约有二百米左右。沿着上坡路走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类似佛堂的建筑物。一走进会场,里面还有负责看管鞋子的保管员。

小野木坐到临时搭起的观众席上。这时已经有二十几个穿着旅馆棉袍的客人黑压压地坐在那里了,还有一些当地人坐在后头。总之,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乡间的小戏园子。

正面小小的舞台上,挂着绘有海滨风光的布景。歌手有四个人,轮流唱着“佐渡民谣”。跳舞者全是男人,头戴草笠,身穿一式白色单衣。

在发源地亲耳听它的民瑶,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而坐在昏暗的乡间剧场里听起来,仿佛更增添了旅途的凄楚悲凉。与平时耳熟的“佐渡民谣”不同,在这里听到的调子,要更哀婉得多。正由于曲调里没有巧妙的滑音和精彩的抑扬顿挫,更显出一种朴素的哀怨之情。这恰和如今相川镇的衰败颓唐有着协调一致之处。

小野木中途退出会场,回去的路更加昏暗。走着走着,肩头感到有些发冷。虽说时方初秋,可这一带的夜晚已经寒气逼人了。

回旅馆的路上,两旁的人家几乎都门窗紧闭。偶尔有一户人家敞着房门,里面点着微弱的灯光。这条路上也有两家茶具店,昏暗的灯光下,人影晃动。陈列的茶杯显得寂寞孤单。

小野木的身旁有一对穿旅馆衣服的男女擦肩而过,那身姿与当地人浑然不同。这个镇子虽说是游览区,却仍旧使人感到它只是由当地人一统天下。

小野木不想径直回到旅馆,便朝通往海滨的路走去。耳边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声音和远处海潮的轰响。有住房的地方,也听不到人的讲话声。走在黑暗的路上,天空清晰得出奇。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但仔细望去,似乎可以分辨出云彩的黑影。

小野木眼前浮现出赖子的容颜。

第二天上午,小野木从相川镇出发去千种的遗迹。乘公共汽车大约要跑二十分钟,地点在一片宽阔的旷野之中。

佐渡岛的南北两端均为山岳地带,中间是低地。它在地图上是个狭小的岛屿,可这次来到实地一看,却有着相当辽阔的平原。

下公共汽车的地方,有一处挂着“河原田村公所”的牌子。到那问了一下,说是遗迹还得向南走两公里左右,这一带几乎没有像样的村镇。放眼四望,到处是初秋时节稻浪起伏的农田。

这天也是个阴霾的日子。暗淡的阳光无力地洒向人间。小野木沿着一条河流向前走去。这条河叫国府川,河面相当宽。从一条田间小路走了约三十分钟,看到竖着一个写有“千种遗迹”的柱标。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根本看不出所谓的遗迹。小野木把单手拿着的《新潟县文化资财报告书》打开,对照书中的插图,向四下里打量着。

于是,在稻田的小路之间,出现了两个攒动的人影。小野木开始以为是农夫,其实不然。两个人里,一个是城市打扮的青年,身穿衬衫,绾着西服裤脚。另一个是穿着肥大的女式制裤的年轻女子。

小伙子手握一把短镐,女方则拿着一个布口袋。小野木一看便知,那对男女青年正在这一带进行发掘。

小野木跨过水沟,顺着田里的小路靠近前去。青年弯着腰,身影隐在水稻后面。察觉到小野木走进跟前,青年把脸抬了起来。

“呀!”对方先搭了腔。看来他料定小野木不是本地人,而是与自己兴趣相同的考古爱好者,年轻而开朗的脸上挂着笑容。小野木点头表示致意。这时,青年身后的那位年轻女性也微笑着向小野木低头致礼。

“有什么收获吗?”小野木搭起了话。

“没有。”青年笑着说,“净是些陶器的碎片。”

在青年的示意下,年轻女性伸过布袋来,小野木朝里面瞧了瞧。年轻女性特地从里面拣出一块托在手掌上。那是弥生文化时代【19】的陶器碎片,上面还沾着黄土,给人的印象是某种壶具的碎片。

【19】公元前三百年左右至公元三百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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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挖出完整的来。”青年说,“这样的碎片多得很。像眼前这样,到处都是水稻,所以不能随意挖掘。就是在这儿挖,也胆战心惊的,担心会挨农民的骂哩!”

根据《报告书》的记载,低地遗迹的面积大约宽六十米,长三百米,要挖出陶器和木制品的碎片并不难。

“对不起,”青年对小野木说,“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呢。”

“我从东京来。”小野木答道。

“您也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吗?”

“不,不是的。”小野木否定以后,反问青年道,“您是这方面的爱好者吗?”

“啊,我吗?说起来,这是我的本行。”

青年自我介绍是某大学的助教。怪不得他脸上还带着尚未脱尽的学生气。一旦怀着这个看法,似乎他旁边的那位年轻女性也有了一副少女面庞。

“我们是从小木那边转到这一带来的。”青年说,“在那里,有一处叫做‘长者之原’的地方,主要出土绳文时代【20】的陶器,以北海道地区所特有的‘诸矶式’居多。我们把它放在旅馆里了,真遗憾。否则,很想请您看看哪。”

【20】公元前三百年以前。

青年讲话的时候,显露出一副确实热心于做学问的表情。

小野木一时难以判断,这两个人究竟是夫妻,还是情侣。

他俩的一问一答,年轻女性一直静静地听着。明快的笑容始终挂在她的脸上。从旁看去,的确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小野木转身折回的时候,那两人站在田埂上朝他挥手送别。对在异地他乡见到的小野木,他们似乎也产生了特别的好感。

小野木走上大路以后,他们还在那里极目相送。

小野木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左右。

“这位客人,您的电报来了。”女服务员一见到他便立即这样说道。听说是电报,小野木凭直觉就知道是赖子拍来的。打开一看,果然不错。

于上野站等您归。

赖子

小野木很是吃惊。

按照他预定的计划,乘夜间列车离开新潟,到达上野车站应该是凌晨五点十分。

赖子要到上野站来接这次列车,必须在凌晨四点起床,然后赶到火车站。时间这么早,她将以什么理由告诉丈夫,从而走出家门呢?小野木心里感到有点不安。

小野木意识到自己近来渐渐为赖子所左右了。自那次台风之夜起,赖子方面的情绪已经变得主动起来。

“电报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因为小野木盯着电报一动不动地在思考,所以女服务员很担心地看着他的脸问。

小野木乘坐下一班公共汽车,出发到两津去。一路上大脑里想的全是赖子,接到电报,突然感到赖子仿佛已经来到眼前了。

漫游古代遗迹本是小野木素来的爱好,但这次却毫无心思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心灵被赖子所占据的部分逐渐扩大,并且分量越来越重。

小野木登上了开往新潟的渡轮。

在渡轮起航之前,他站在甲板上,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

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一个个面带笑容,仰头望着船上。这里的码头也挂上了彩条。小野木的目光,突然在那些送行人的背后停住了。

进码头之前,有一处剪票所。一个年轻女子伫立在刚出剪票口的角落里。小野木发现,那个女子根本不朝轮船这边看。她把脸扭过去,注视着另外一面的大海。

从她站立的位置来看,肯定是为船上的乘客送行的。然而,奇怪的是,她根本不往船上看一眼。

不一会儿,开船的汽笛响了。下面送行的人群再次挥舞起纸条,喊着告别的话。

这个时候,那个女子才把视线飞快地移到船上。目光十分锐利,表情异常严肃。她是在注视着船上的某一个人。

然而,她那目光在船上也只不过停了五六秒的时间。随后,她便迅速扭转身,穿过剪票口,跑远了。

她的身影很快又在海滨公路上出现了,正把袖子捂到脸上,一路飞也似的跑着。轮船缓慢地移动起来。可是那女子却再没有朝轮船看上一眼,边哭边一溜烟跑开了。

小野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目睹了现实生活中一位女性面对生离死别的悲切情态。

那位女子,便是于悲伤痛楚之余,不忍心凝望等待离别的亲人乘船出港。

小野木不禁想起今天中午在低地遗迹上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微微含笑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面前的小伙子正俯身拾起挖掘出来的陶器碎片。这时,边哭边跑的那位送行女子的身影,从小野木的视野里消失了。

站在轮船甲板上,沐浴着拂面的海风,小野木心中又想起了赖子。

小野木乔夫整好行装凝视着车窗外面。

在一片暗灰色的朦胧之中,广阔而平坦的田野不停地移动着,民房里还透着橙黄色的灯光。现在才五点半钟,对一般人来说,这时间肯定还早,只能看到极少的行人在晨雾霭霭之中起个大早去工作。

上野车站渐渐临近了,铁路边上大多数的人家都还睡在梦里,也有的住户厨房里已经升起了炊火。

火车滑进月台以后,小野木两眼紧紧地盯着窗外。尽管时间这么早,来迎接的人还是相当多。这些人的队伍不断地向后移去。

小野木的眼睛转瞬之间便在人群里捕捉到了身着和服的赖子的身影,然而她也很快地朝后移去了。小野木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火车停稳以后,小野木走下月台。从车窗里已经看清赖子身影所在的位置,他便朝那里走了过去。赖子仍旧很拘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

小野木内心不免有些激动。

“您早!”小野木从一旁说道。正在朝其他方向张望的赖子抬起眼吃惊地望着小野木。

“哎呀。”她发出很轻的惊叫声,“您回来啦!”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从接到电报的那一刻起,小野木就盼望着见到赖子。然而,对于早晨五点半这个时间,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他觉得赖子来迎接自然很好,但同时也感到,她不来似乎更为稳妥。不过,一见到赖子的身姿,心中又确实激动不已。

“这么早,您出来方便吗?”小野木说。

“可是,不是已经拍电报说好了吗?”赖子眼里含笑答道。

周围都是下火车的旅客,正朝出口方向走去,他俩也随即加入了这一股人流。赖子这会儿紧挨在小野木身边,以致于她的身子都触到了小野木的臂肘。

“很累吧?”赖子仰起头,看着小野木充满倦意的侧脸。

“不,还算痛快。”他快·活地答道,“在相川镇旅馆接到您的电报那晚上,我刚好去看了当地的佐渡民谣舞。”

“噢!”赖子低声笑了,“在发源地大概还是蛮有兴致的吧!真想看看呢!”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想一道去佐渡的愿望。

两人走出剪票口。上野车站果然名不虚传,即使在这样早的清晨,拥挤程度也不亚于大白天。似乎因为其他线路的火车同时进了站,有更多的旅客朝剪票口涌了过来。

“到哪儿去?”出剪票口后,赖子边走边问小野木。

“是啊。”小野木把旅行皮箱换到另一只手上,心里考虑着,“去吃点什么热东西吧。”

“好的。”

小野木今天早晨老早就睁开了眼睛。当时的感觉是,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因而再也无法入睡。火车穿出山岳地带疾驶在宽阔平原的时候,小野木一面注视着晨光熹微中雾霭荡漾的原野,一面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再过几十分钟就能见到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