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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爱非其道 · 2

玖月晞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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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疲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真的尽力。只有我知道一路走来受到多少威胁阻碍,看到多少阴暗。我总告诉自己,这是我的职业,至少我能和那股势力对抗。即使不做警察,我也要做一个好律师。一直以来我都这么想,但这次我为真正的凶手辩护,想替她脱罪。现在回想,觉得茫然,好像有什么被颠覆。同情她,想救她,又无法无视她是凶手的事实。”

言格听完,问:“你一直都这样介意凶手是谁吗?”

“原本警察出身,职业病吧。”

“可你现在的职业是律师。”

她歪头看他。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她复而望天:“是。我是矛盾体,想拼命维护我的委托人,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不是凶手。”

他道:“甄意,你这样做律师,以后会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关心她,此刻,他是医生,还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托人有罪,你不会有心理负担吗?”

“不会。”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瘪嘴。

“这和性格无关,甄意。”他放缓语速,侧头看她,“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力。”

甄意心一震:“伏尔泰?”

早些年,言格就喜欢哲学了。甄意爱屋及乌,跟着他泡图书馆,马马虎虎记住了几句。

“记性不错。”他唇角一动,却不是笑容,“如果你愿意,记住一句话,‘约束律师这个职业的,不是律师的道德,而是制度。’你或许会轻松些。”

甄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口像被什么柔柔的东西撞了一下,温暖又安宁。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能力,短短几句话就说进她心里。

润物无声的理解,这种事,这种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

只是,好可惜。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为什么就松开他的手了?

甄意心口发酸,泪雾弥漫上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再度闭眼。这次,真的有些困了。言格见她良久不说话,回头一看,此时,她已睡颜宁静,呼吸浅浅。

从没见过她这样安静的样子,他低眸,长时间静静地凝望她。

多年不见,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皮肤很白,像透明的瓷,从不会脸红。脖子上肌肤细腻如玉,莫名给人一种温凉的触感。

风从窗外飞进来,清凉又温暖。地板上撒满了细小的花瓣,几步之外是蓝天,风在树梢,鸟在叫……

迷蒙中,甄意感觉有谁给她盖了一条薄毯。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记忆里那个话少却很会倾听的男孩子。

这些年,越长大越发现周围的人只沉醉于吐露自身,却不倾听别人的讲述;越长大越发现社会推崇演讲与口才,却不知倾听为何物;越长大越发现,他的难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说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听别人讲述,三心二意恹恹欲睡。是不像。

窗外传来遥远的风声,蒙眬中,她神思飘回中学时代,他们在一起后的一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围在他身边的叽叽喳喳,他从没听过。其实不是……

是夏天,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前所未有的大,空气闷热。

体育课,言格独自在操场角落练习现代箭术,甄意不感兴趣,坐在地上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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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她对他手中精致又高级的弓很稀奇,闹着说想学。

他教她识瞄准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释作用。

他安静地解释,她活泼地打断。

言格始终有耐心,告诉她如何瞄准,如何放箭。可他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从背后抱住教她。连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来。数次脱靶还换不来他的手把手示范,甄意彻底失去兴趣。

她做事向来三心二意;而他并非自己喜欢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并喜欢的性格,不强求。

那天,他照例安静而认真地调弓射箭,她却因为郁闷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说她前天晚上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级的美腿留下价值百万的伤疤,以后不能做腿模;又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闹砸坏楼道的灯,父母也不赔偿,对公共安全不负责;还说政府要旧城区改造,害他们那块治安渐差……

风在树梢飘,树叶唰唰的,偶尔落下来掉在她头上。

她坐在阳光斑驳的草地,愤愤地控诉了一节课。

他不知听也没听,身姿挺拔地练习,专心致志地瞄准红心,射击。没回应,也没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放学后,他难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楼下。那是旧工厂里很灰很丑的一栋楼,她住在最高的五层。平常中午不回家,说楼上热得像蒸笼,热气密集让人无法呼吸。

走到楼前,她抬头望他,脸蛋红扑扑的:“楼道很脏,不用送我上去了。”

言格说:“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这样的话,甄意从来不会生气。

“那再见!”她笑容大大的,冲他招招手,一溜烟跑进楼道不见了。

她像百米冲刺,一口气跑上五楼,衣服汗湿贴在身上也不顾。冲进屋,书包都不扔就跑到窗边往外张望。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日余晖的林荫小道上缓缓远去,她会开心得像吃了冰激凌。

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霞光在晃荡,却没有他的影子。

怎么会?她急了。

五层楼她用时不过十五秒,跑得心脏都快衰竭。她不甘心,神经质地冲出门去。姑姑和表姐一脸狐疑地看她来去如风。

老式的楼梯间里,扶手锈迹斑斑,台阶垃圾遍布。窗口很小,太阳还没下山,楼梯间就开始昏暗。

往楼下望,只见一条条黑黢黢的扶手,某层楼一个微白的影子。甄意一愣,蹑手蹑脚走下去。一点一点,她弯过楼梯,就看见,言格踩在住户的煤球堆上,仰着头,够着手换灯泡。

他身子修长,舒展得像一支箭,白衬衫背后有点汗湿。

楼道很黑,墙上灰扑扑的,全是油烟和涂鸦,只有窗口微弱的霞光穿透他细碎的短发。

他仰着头,双手拧灯泡,天花板很脏,灰尘簌簌地坠。突然,他飞快低头,有飞屑掉进眼睛里了。条件反射去揉,却只是拿手背抵住了鼻梁。手指已经脏了。

他闭着眼睛,静止一秒后,用力摇摇头,不动了。

甄意立在十几级的楼梯上,屏着呼吸。

昏暗中有哪家炒菜时油锅吱吱的吵闹,空气里弥漫着酸豆角炒肉的香味。

终于,言格再度抬头,拧了一下。一刹那,乳白色的灯光从他手中倾泻而下,白纱般将他笼罩进虚幻的梦境里。手一松,圆锥形的灯光发散开去,柔软地铺满整个楼道。

甄意听见,她的胸膛,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言格一跃,从高高的煤堆上跳下来,一抬头见甄意立在楼梯上,一脸感动地看着他,眼神里写着要以身相许。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衬得他的脸格外白皙,眼眸也格外清黑,脸色格外的……尴尬。

“你听到我说话啦?”她欣喜道。

“我又不是聋子。”他别扭着头,“你嘀嘀咕咕了一节课。”

“啊,我好啰唆。”甄意吐吐舌头。

“嗯,说话毫无逻辑,抓不住重点。”练习射箭时,他就纳闷了: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能滔滔不绝说出一篇演讲来?

不过,除了觉得“世界级的美腿”有待商榷,他还是瞬间抓住了她的意思,

“给你概括一下:有人砸坏了楼梯间的灯,没人维修,你在黑暗中摔倒了。”

一句话概括她一下午的嘀咕。

甄意:“……还,真是。”不管怎样,她开心死了,几步从楼梯上蹦下去,踩在最后一级,缩短和他的身高差,轻轻一踮脚,双臂缠住他的脖子:“言格,你对我真好,我喜欢死你了。”

她小狗一样在他脖子上蹭。

言格浑身不舒服,寒毛都要竖起来,要是平时他早把她揪起来甩开,可偏偏手上全是灰,脏死了,他骨子里无法这样不礼貌地碰人。

不舒服不舒服!可他也不能后退躲避,不能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

他见识过她超凡的黏人能力,她绝对会死不松手,双脚悬空,吊死鬼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掉。

他无奈地在心底叹气,默默决定,等她一松手,就发挥自己的速度优势,立刻跑。

哎,他真是服了她了。

甄意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纱帘在飞,风里有花香。言格已经不在。

她叠好毯子,不到处乱跑,乖乖顺原路回去。

才回到精神病院,就见小柯对她招手:“甄小姐,帮个忙。”

小柯负责给精神病人做体检。其他人都体检完,剩下棘手的美美。甄意对美美印象深刻,那个说要和“小柯医生睡觉”的漂亮女人。小柯刚检查,美美就配合地解开上衣,抓着小柯的手往自己胸上摸。小柯吓得赶紧跑出来,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凑在门边张望。

有个自认为自己是动物园长的病人提问:“美美,你要人帮你挤奶吗?”

另一个病人很配合地搬出“挤奶机器”,在空气中接上电源,启动按钮。其他人盯着他手中虚拟的“挤奶机”看得全神贯注,还时不时讨论机械技术。

甄意:“……”

美美跑出来拉小柯:“小柯医生快来给我检查,我心口疼哩,疼死了。”

或许她以前古装片看多了,架势像百花楼的姑娘。白胳膊粉香肩,七手八脚往小柯身上绕,小柯哪里见得了这个,耳朵根儿烧成了透明的红色。甄意帮忙把美美从小柯身上解下来,送回检查室。

甄意和几个护士帮忙按手脚,小柯红着脸重新检查,可他稍微一碰,美美就挺着胸乱扭,“啊啊”地哼哼吟吟。小柯羞得脖子红了,甩手冲出门,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

检查搞不成了。护士把病人们牵回去。甄意看见有个女病人恶狠狠地瞪着美美,看到甄意,又凶巴巴瞪她,好像全世界和她有仇。

小柯解释:“那是栀子,被害妄想症,看谁都以为要抢她的东西。”

甄意好奇,刚要问,小柯的对讲机响起来:“B3区出现骚乱,B3区出现骚乱,A区放风取消,B2、B1区关闭,医护者……”

“怎么了?”

“一定是那个姚锋惹事了。”小柯往B区赶。

杨姿的第一个刑事案委托人姚锋?也是个给新闻界打鸡血的人物,只可惜撞上林子翼的两个案子,关注度没那么高。要放在平时,他会震惊全国:

K大博士,性格孤僻,与同学发生口角,上课时带着刀和硫酸去泄愤,四人死亡,三人重伤,另有人不同程度的轻伤。定罪很容易,判刑却很难,他疑似有精神病。

甄意奇怪,精神病犯人有专门的收容所啊。忽又想起杨姿曾向她打听,问她有没有办法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鉴定结果。他是被送来做鉴定的。

甄意跟着小柯飞跑,可半路看见那天在小桥上遇到的病人,一身白衣立在走廊边,眼睛明亮,冲她微笑着。

甄意不自觉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站在这儿,没有护士照顾你?”她记得护士说他病情很重。

“我很好,不需要照顾。”他笑了,很灿烂,声音也清醇,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甄意望一眼小柯消失的方向,有些犹豫。

她不知她此刻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像游乐园因贪恋万花筒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儿,他微微笑了:“不会很长。”

他不等她回答,开始讲述——

……在南方一座城市,有一个女孩,她喜欢比她高一年级的男生。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男孩安静地走路,女孩像小鸟儿一样围着他转,叽叽喳喳地说话,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