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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人间 · 下

傅真2015年04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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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刚认识的朋友聊起天来,听到我和铭基旅行的经历,很多人都会发出“哇”的赞叹声,从此将我们视为经验丰富的“老驴”。可是去过的地方多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若是单纯追求走得远、时间长、经验多、花钱少,其实真是相当容易(尤其是在物价便宜的国家),你看连璐君这样的新手上路都不落人后,旅游论坛上更有无数前辈的经验帖。可是我们这些人的旅行细节看似不同,其实大体上却千篇一律,而且终有一天会结束旅程回到原来的生活。然而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些旅人,他们同样走在路上,却过着你无法轻易复制的另一种人生。

有一天我和铭基在萨德街的路边摊吃饭,和坐在旁边的一位女生攀谈起来。她是英国人,可是听说我们是中国人之后,忽然改用中文和我们聊天。她的中文标准流利,简直吓了我们一跳(虽然她称韩国人为“高丽人”,令我们绝倒……)。

原来她小时候跟随做文化交流工作的父母来到中国,在云南生活了五年。她还会说泰语,因为后来又在泰国清迈住过四年……这女孩儿不是嬉皮,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世界人”。她不喜欢英国,觉得英国人思想狭隘,每次攒了一点钱就跑去别的国家做义工,一去就是一年半载。这次她专门来加尔各答待上六个月,一半时间在仁爱之家做义工,一半时间为另一个慈善机构工作,收留和照顾车站的流浪儿童。与此同时她还在写一本书,关于这些日子在印度的经历……

她的语气是轻松淡然的,完全没有炫耀或是自恃清高,令我觉得非常亲切,可是她思维的方式和观察事物的角度又是那么特别。她并没有宗教信仰,然而或许是因为特殊的成长经历和家庭教育,她整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都跟我们这些在笼子里长大的家伙不一样。在她的世界里,完全不存在所谓的“世俗的羁绊”,依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是理所当然的事,对物质的需求可以降到最低,帮助受苦的人们却是生命中最大的意义。

和她聊天令我心情矛盾-一边欣赏她的眼界和谈吐,一边对自己的庸俗感到羞愧。道别的时候我们才想起问对方的名字。“中文名还是英文名?”她眨一眨眼睛。

“你还有中文名呐?”

“施恩慈。我叫施恩慈。”她的笑容如一滴朝露般清浅可爱。

不同于施恩慈的精灵气质,在垂死之家认识的另一位英国人小P却是个老实淳朴的大高个儿。不知道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本性如此,我不论说什么他都认真听完然后随声附和,而且一脸诚恳-“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很有道理!我怎么从没想到过……”

小P算是垂死之家的老义工了,有一次我们谈论起加尔各答的天气,他说:“我最喜欢这里的夏天。”我很惊讶:“夏天不是很热吗?”“对啊,”他一脸憨厚地点着头,“那时候垂死之家就没有那么多沾了大便的毛毯需要洗……”

然而这哥们儿也不是普通人-他每次回英国打上两三个月的工,然后再带着赚到的钱回到印度继续义工生活,直到钱用完为止,就这样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每次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奇妙:我们拼命赚钱是为了离开原来的生活去外国旅行,有些人去外国赚钱却是为了回到印度来继续原来的生活-在路上的生活已然变成了他们“原来的生活”。

很少有地方能像仁爱之家这样让你遇见那么多值得敬佩的人:我和法国人Francesco在“革命”这一话题上有巨大的分歧,甚至因此吵过一架,可这不妨碍我佩服他这个人。在垂死之家工作时,每次洗衣他都主动承担最腌臜的任务-用手把残留在衣物上的大便搓洗掉。至今我每次想起他,记忆总是定格在同一幅画面:他皱着眉头拎起一件脏衣服,用带有浓重法国腔调的英语说:“Full of shit(全是大便)!”Francesco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天主教徒,可是他已经在加尔各答的垂死之家服务了整整六个月,马上又要去耶路撒冷帮助那里正在受苦的人们;一位在美国读书的香港女生先后来过七次加尔各答做义工,连大学都特地辅修了印地语。落霞文学网 大学毕业后她终于再次回到此地长住,为一家NGO工作,在当地的小学教书。她周一到周六都要上班,却连唯一的休息日也不闲着,每个星期天都来垂死之家服务。她说:“来这儿工作比在家休息更令我开心……”

义工报名时提供中文讲解的香港女生Steph,从广告公司辞职去了慈善机构宣明会,如今又从宣明会辞职来到加尔各答,计划在仁爱之家做上三年的义工。为了更好地服务病人,她工作之余还在大学进修孟加拉语……

面对着这些天使一般的普通人的时候,我常会觉得自己一直都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个人的喜怒哀乐被放到无限大,外界的苦难只是报纸上的统计数字。我走过很长的路,却从未走出世俗眼光的束缚;我游历了很多国家,却很少航游我自己的单调。惭愧地说,即便是在受到了极大感动和震撼的现在,我的心中仍然欠缺像施恩慈他们那样的“大爱”,无法将扶危济贫作为此生最大的追求。可是他们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令我着迷予我鼓励,那就是主动选择自己命运的勇气。在人生这场漫漫长旅中,他们选择了这世上最令人畏惧的道路-通向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