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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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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两种痛苦:身上生疮害病,是比较容易忍受的,也是比较容易医治的;唯有心病,难以忍受,也难以医治。如果这种心病是可以对邻人诉说的,能够从邻人那里得到安慰和解劝,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不好对邻人诉说,得不到邻人的安慰和解劝,那么,这种心病就更难于忍受了,更难于医治了。

梁大老汉自灯塔社建社工作开始以来,就没出过街门了。他大儿子梁生禄和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对邻人们说:老人肚里头有了病。其实老汉只是本心不喜欢农业社,而又不能不入社,心里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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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老汉无论是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或是蹲在草棚屋檐下晒太阳,他努力使自己想别的事情,他的心思却总是离不开他自己创业的历史。

他总是想起他和三兄弟分家以后,自己卖豆腐的困苦光景。那时候,从后半晌起,他就在自己住的草棚屋脚地,拽着豆腐磨子转圈圈,直转到点上灯以后,那时候,要是他能够买得起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多好呢?何至于自己当毛驴拽磨子,累得腰腿疼。他脚掌上还走起一个又一个水泡。吃过晚饭以后,他脱下了上衣。他不是上炕睡觉呀!他是用赤裸裸的胳膊,去揉那装豆渣的布口袋呀!直揉到半夜以后,生禄他妈烧开了锅,他自己将一锅豆腐做好了,两口子这才能上炕。他只能睡时间很短很短的一觉。天麻麻亮了,他就起来了。他挑着豆腐担子过了汤河,赶紧到下堡村里去。夜长夜短,天热天冷,刮风下雨,没一天早晨,下堡村的人看不见他豆腐客梁大。他那熟练的叫卖声,从东到西叫过去。卖完豆腐了,他赶紧回到家,匆匆忙忙吃早饭,匆匆忙忙带着农具下地。他头也不抬地做活,做到晌午时光,汗流浃背地回到家里。从后半晌起,他又磨豆腐了。这中年时的劳苦生活在他老年入了农业社以后回想起来,竟是这样清晰!

梁大当时曾梦想:要是有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哪怕是一头瞎眼毛驴也好,他儿子生禄长大就不像他一样拽磨子了。

一个秋天早晨,他给经常的顾主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在院子里刚打毕了拳,端个细瓷杯品茶,叫住了他。

“豆腐客!梁大!”

梁大匆匆出街门的时候,转过身来,恭敬地笑着,等财东说话。

“我爱个四川小走马,咱关中买不到,要到汉中府去买。梁大,你愿意给我跑这趟吗?嗯,这而今收了秋,田地里没啥牵挂。你跑这趟,我亏负不了你,总要比你卖豆腐强十倍哩!我看见你心灵眼活,人也诚实,不像你老三那号跑山的笨蛋,只配割得卖柴。我想扶你一把。”杨大剥皮说着,红胖脸上显出了恩德主人的神情。

梁大听了这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杨大剥皮,迷迷糊糊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甭拿我开心。你有多少亲朋贵友,怎看上我这个穷豆腐客给你办事?……”

杨大剥皮很严肃地说:“梁大!你不知情。这而今终南山里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你一身穷打扮,模样又是地道的老实头下苦人,你在路上不显眼。”

梁大一听说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他心里头就抖索了一下。我的天!这是有性命危险的事呀!但是他怎么好意思当面一句话回绝呢?他抓着头皮作难。

杨大剥皮劝说:“梁大!你是个明白人,甭把好差事耽搁哩。指望你卖豆腐,你儿孙手上也甭想创业!你仔细思量去!”

“好。让我思量思量再……”

“思量好了你说话!啊!早去早回,甭等天冻了,走路、歇店都受罪。就是这话!记准了吗?”

梁大当日卖完豆腐回到家里,他给生禄他妈说了这话。婆娘连理也没理他,好像她根本没听见一样。

当夜,做好第二天卖的豆腐,两口子睡在炕上了。梁大腰腿疼起来,又想起杨大剥皮的话。他对生禄他妈重新提起财东叫他去汉中府买马的事。这回婆娘生气了,一翻身把脊背给他,恨得咬住牙说:

“你活够了吗?你活得不耐烦了?你不会在墙上几头碰死吗?死在咱家里好些,逢年过节,生禄还能在你的骨头跟前烧纸磕头。你把骨头送到汉中府去,谁能寻上你的尸首在哪里呢?”

再不能比这话难听了。梁大只好收了心,一心一意做豆腐。

过了三五日,梁大给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又在院里叫他,问:

“豆腐客!梁大!你思量好了没?”

“唉!”梁大深深地叹口气,抱愧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另寻人去!我怕给你办不好事情。我挣不了你的大钱。我又认不得马好马坏。我买回来不合你的心,怎办?”

“不是叫你买马哎!蠢汉!有个亲戚在汉中府做官,给我买马哩。叫你去把马给我寻回来……”财东嘲笑地说。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又想起磨豆腐的劳累,但是他嘴里还是说:

“不!我不去!随身带着大笔款子,太凶险了。土匪把你的款子抢去,你还是财东。土匪把我结果了,我的两个小子没爹,怎么能长大呢?”

杨大剥皮仰起头,朝着秋天早晨蔚蓝的高空大笑起来。

“哈哈!蠢汉!”财东连声耻笑,“这而今不是清朝,动不动背着碎银子上路。俺亲戚在汉中府垫了马钱,你带回来信,我把马钱如数交给他家里了。你随身带大笔款子做啥嘛?啊?”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比他卖豆腐强十倍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说:

“不!我不去!我把马给你寻回来倒也罢了。要是路上遇了土匪,把好马给你劫走呢?我回来白挣你的脚钱,我过意不去。我还是给你送豆腐吧!买主卖主,两不伤情……”

杨大剥皮生了气,一只白胖手连连摆着,鄙视地说:

“去去去!快卖你的豆腐去!我另寻人!我不就是为了你一身穷汉打扮,模样又是老实头下苦人,土匪顶多把马劫走,不会伤你。你不领我的情,拉倒!”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财东帮助他创业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没敢答应。他怪不好意思地从财东院里出来,灰溜溜地去卖豆腐了。

现在,梁大怎样也抵抗不住杨大财东的引诱了。他虽然不好意思问明财东给他挣多少钱;但他相信:总比他卖豆腐强得多。唉唉!财东还耻笑他胆小,不敢到汉中府去。他再到财东院里去送豆腐,他感到脸上发烧,怪难为情。……

这回他先不给生禄他妈说。他卖完豆腐,到下堡村大十字街的小铺,买了一份敬神的香表。他挑着空豆腐担子,先到汤河边去洗了手,然后来到下堡村大庙里头。他放下空豆腐担子,先去撞钟,然后走进正殿。他插了香,烧了表,磕了头,然后跪在那里眼巴巴望着泥塑的神像。

“玉皇大帝,十分万灵神位!凡人姓梁,弟兄三个。老二少亡了。凡人和老三跟着俺爹,从西梁村逃荒,落脚到这下堡村蛤蟆滩为民。老人去世以后,弟兄分居。三兄弟跑山割柴,凡人做豆腐卖哩。光景都过得十分苦情。而今下堡村杨大财东叫凡人去汉中府给他拉马。皆因路紧,有劫路的土匪,凡人担不起凶险。玉皇大帝神灵,给凡人做主!……”

梁大跪着,合手祷告完毕。他拿起卦,双手放到卦盘上去。一卦下去,低头一看,是熟悉的“上上大吉”四个字。

梁大喜笑颜开地挑着空豆腐担子,眼明脚轻,过了汤河,回到家里了。

他当日就没有再磨豆腐。他把杨大剥皮所说的情由,把他在下堡村大庙讨卦的情由,都对生禄他妈说了。他叫她给他收拾鞋袜,他要上路了。生禄他妈见他这回主意铁硬,又相信玉皇大帝,只得流着眼泪给他收拾行李。过了三天,他就起身到汉中府去了。

直至梁大从下堡村杨大剥皮家里站起要走的那一刻儿,财东才把他叫住,用手遮着酒气冲冲的嘴巴,对准他的耳朵说:

“你这回到汉中府去不是买马……”

“那么是做啥呢?”

“是给我往回背三百二十两大烟土!”

“啊?”梁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巴,瞪起眼睛,退了一步。

杨大剥皮笑说:“看你!甭慌!啥事也没!你路上走慢一点,吃差一点。你穷衣裳,穷身子,穷吃用,没人理你。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货运回来。旁的什么法子,我都把货损失了!你回来以后,黑间进村。你把货交给我,你第二天在村里露面。你对人说:土匪把马劫走了!一句话就完了……”

梁大迟疑起来。他想不去了。他把已经背起的破棉被,放在脚地上。

杨大剥皮笑问:“你这是做啥?”

梁大脸煞煞白,说:“我没那份胆量,你另寻人吧!”

杨大剥皮说:“这样好不好?你去。要是去的路上有人注意你,你到汉中府以后,就甭背货了。空回来!脚钱照样给你!你看这好不好!总要你放心回程平安,才背货!”

梁大想想,觉得也是理。他骇怕,人家也不给他背货。

“要是背回来货,你给我多少脚钱呢?”梁大这回可要争一争,“这可不是寻马,你利大,我凶险大……”

杨大剥皮早已考虑好了的样子,伸出一只白胖手来,痛痛快快用手指做出两个码子——一和六。

“才十六块钱?我不去!”梁大坚决地说。

“一百六十块钱!蠢汉!”杨大剥皮嘲笑说,“你回来原封不动把三百二十两黑货交给我。我每两给你五角钱!你能买十亩地,看你还用受穷吗?”

梁大听了这话,狠着心起身了。

……

约莫费了个把月时光,梁大日行夜宿,提心吊胆地从汉中府回到了下堡村。他在破棉被包着的枕头儿里头,带回来杨大剥皮的三百二十两黑货。他自己果然得了一百六十块钱。他果然在当年冬天买下十亩地。第二年,他就只在农闲时卖豆腐了。第二年冬天,杨大剥皮又叫他到汉中府去“买马”。他回来又给自己买下八亩地和一头牛。第三年,梁大就再也不当豆腐客了,他变成了下河沿的首户庄稼人。第三年冬天,杨大剥皮还叫他去汉中府,他再也不愿意去冒险了。

“我的衣裳和模样变了,”他向杨大剥皮解释说,“装穷人怕装不像……”

梁大在接着的十几年时光里,因了生禄学成一个好庄稼汉,他保住了他置的田地,买下马,套起车,光景过得有耕有读。二儿子生荣解放那年高中毕业,没考大学,住了解放军的军政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在兰州军区的部队里头当军官。梁大老汉经常想:他生荣是蛤蟆滩地位最高、最有学识的共产党员。“郭振山和梁生宝算得了老几呢?哼!”秃顶老汉根本不把他的穷邻居任老四和欢喜母子看在眼里。他经常当面揶揄他们,说他们沾了他生荣的光,才翻身了。老汉在庄稼人面前摆出了红老太爷神气,谁敢提他给杨大剥皮“买马”的那个关系?

梁生禄很贪心地经营着这份富裕的家业。梁大老汉早在心里把全部土地,分成均等的两份。老汉在渠岸和地边上栽树的时候,也很注意不破坏这种均等。他当老人,对两个儿子要心公。他不愿意因他偏心,在他死后,两个儿子为争家业吵嘴,给他丢脸。他常常教训梁生禄说:

“生禄!你兄弟在外头干事,不贪家业。我而今活着,是个公道老儿。我死后啥也带不走的。这全是你弟兄两个的家业。你不能占你兄弟的一分地、一棵树!你甭看你兄弟从小念书,出了学校干事,没和你一块做活。他没沾你的光!你两个都沾我老汉的光!嗯!”

直至梁生宝、冯有万和欢喜去县里学习办社的那天,梁大老汉还对生禄说过这话。他要把家业传给子孙,他兄弟的养子梁生宝却热心互助合作,谋着把他的这份家业“充公”。他曾经料定梁生宝是白费劲,不得成功。没想到小伙子竟然能从县里搬来一个工作组。

听说要来个工作组办社,梁大老汉腿都软了。他叫生禄赶紧到章村去。傍晚的时候,生禄就把章村他姐夫——一个识字的富裕中农寻来了。当晚,他们就给共产党员梁生荣寄了信,告诉村里要试办农业社,问他是不是可以先不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