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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 2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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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三老汉火气很大,使劲儿开了草棚屋的板门,准备上饲养室去。和这号糊涂妇道说不成话!一家人为了一个媳妇,意见竟然这样不一致,使得老汉很不痛快。家里一不痛快,老汉就想往外头去,甚至于不想回家吃饭、睡觉。娘母子都一样,没一点庄稼人的本分!

“生宝他爹,你甭走啦。”老婆停住了拉风箱,不得已地叫住了他。

梁三老汉返回草棚屋里,但他身后的板门仍然开着,话不对头,他还要走。

“你把门闭上……”

梁三老汉看见老伴和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把门闭上了。

“你的嘴甭乱嚷嚷!”生宝他妈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低低地说,“我怕这女人不生养哩。金姐娃她妈说她小产过一个,以后就再没和男人在一块。我怕这女人常在田里做活,常下稻地的水里去,身子是不是受了病……”

梁三老汉听着听着,他的黄胡子嘴巴张大了。他的小眼睛瞪起来了:

“介绍人没说怎样……”

“金姐娃她妈说没受病。可是我疑心。因此上,我就对这亲事不热心。咱等生宝见过面再说。”

梁三老汉仰起了头,朝着被烟熏黑的房顶,思量起来。对!对!事情确实应当朝这样谋算。只有生宝他妈能谋算到这方面,他自己十年也想不到这层事。

“那么你为啥不叫主任甭去见面?”老汉又问。

生宝他妈说:“有这个疑心,也不能说人家身上一定有病。只要生宝对心思,哪怕等过了门,咱给她治病哩。再说,人家有万一家人一片热心介绍,生宝不去见面,叫人家说生宝眼高。……”

“对!对!对!就是这话!”梁三老汉连连点头同意,并且用那双诚实的小眼睛,很佩服地看着他这老伴。

梁三老汉现在对这亲事也不热心了。尽管天已经快黑了,他还是要到一队饲养室去看看。不看一回,他黑夜连觉也睡不着。

现在,草棚院里只剩下生宝他妈独自个儿了。草棚院这样的寂静,只有老婆婆自己拉风箱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着。鸡已经聚集在鸡窝口上,准备进窝。母猪在老白马合槽以前,早已经叫主任吆到社里的豆腐坊去,作价归社了。她想买个小猪,还没买下哩。所以,这个草棚院与其说是庄稼院,还不如说暂时成了干部招待所了。工作组在的时候,白日黑间人来人往,简直就是办公处。工作组走了,连主任和主任他爹都常不在家。爱跑你们跑去,老婆婆独自个儿给你们看家,做饭给你们吃!……

生宝他妈觉得草棚院的这一切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这固然不是她早就希望的,但发生了的变化却完全合她的心思。她儿子日夜为之奔忙的事情,想不到她还赶上了办社。她在六十岁以后,越活越有劲儿了。她总觉得她身上好像有许多力气没有出哩,并不觉得家务操劳是一种负担。

自生宝他妈带着宝娃从渭北逃生到这里,二十几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她曾白日黑间为儿子操着心。她怕儿子没个严厉的生父管教,学不正经。儿子的堕落是为娘老年最大的不幸。这样的例子她看见的无数,她什么时候想起来这点,什么时候胆颤心惊。她在宝娃小的时候,就不让他赌钱;拾到的东西还给东西的主人,找不见主人就交给大人;和女娃们一块玩耍的时候,不许有下流的话语和举动,要不妈就不喜爱了。宝娃羽毛丰满了,展翅飞到世面上去了,她还习惯地重复对宝娃的母教,常常引起小庄稼人的反感,被认为是娘不信任儿子。现在想起这些往事,灯塔社主任他妈独自一个人笑。当她看见儿子同杨书记、王书记和卢支书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们彼此间是那样诚恳、信任和互相尊重,她还要为儿子操心什么事情呢?只有娶媳妇这一件事了。

“当了主任事情多,更分不出心思来多思量这事了。旁的我倒不怕,只怕他碰不上好对象,结了婚在一块过日子不合心。”生宝他妈在老汉走后,独自个儿拉着风箱自言自语。

她相信金姐娃她妈的话,相信刘淑良是个好女人。她只有一点觉着不称心,就是怕刘淑良有妇女病。但是,世上有多少十全十美的事情呢?她想:只要生宝见面以后心里满意,家里已经不像解放以前那么困难了,结了婚再给刘淑良治病。介绍人说前几年小产过,那就是小产过。金姐娃她妈怎么会哄骗人呢?她不会的!

这样想着,生宝他妈心里十分平静地拉着风箱烧锅。锅烧开了,老婆婆站起来了。她揭开锅盖,将早已准备好的蒸箔放在锅里的开水上头。她往箔上铺上笼布,然后将淘洗好的软大米,倒在笼布上摊开,重新盖上了锅。

草棚屋里开始有点昏暗起来,一定是日头已经落了。老婆婆有经验,这时候鸡全进窝了。她出去到草棚院里关了鸡窝,然后才回到草棚屋里坐下来重新烧锅。生活无论怎样琐碎,对于生宝他妈来说都是特别重视的。她从来没有一次忘了关鸡窝,或者忘了喂猪。

她坐下来重新拉风箱。她想起跟女婿远在吉林省的女儿秀兰来了。

“快过年了,怎么还不来信呢?人家过年回来探家哩,你连一道信也不写吗?死心眼的闺女!和你爹一样的心性!上个月来的那一道信只提了一句:东北天气冷得厉害。到底怎样冷呢?你也不说个明白。叫人挂心!在暖和地方长大的人,头一年到了冷冻地方过冬,手脚都冻坏了吧?嘿嘿!就是冻坏了,我知道信上也不会写。我不管你了,好坏和杨明山在一块哩,不是你独独一个人……”

生宝他妈总是这样,无论想起什么使她不安的事,她能想出去,也能想回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得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几十年艰难生活给了她这个本领。

“三老婆!天黑了还烧锅做啥呢?”草棚院里的声音,是相好邻居欢喜他妈进了街门。

“来嘛,串来嘛。”生宝他妈欢迎串门的人,说,“我烧锅蒸二斤做酒米……”

欢喜他妈掀开屋门进来了。生宝他妈伸手从炉灶里取了一根着火的柴枝,递给欢喜他妈,让她把搁在泥巴墙壁上的石油灯壶点着了。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许多,主人看见客人脸上带着快活的表情。

欢喜他妈搭坐炕边,那双田间劳动过的半大脚站在脚地,面对着生宝他妈从心里往外地乐哩。

“你笑啥呢?”生宝他妈继续拉着风箱,有点怀疑地问。

欢喜他妈高兴得合不上嘴说:“你家过年从来也不做酒嘛,怎么今年蒸起酒米来了呢?”

“今年办了社。生宝说正月里区上、县上的工作人一定要来,叫我做上二斤米的酒。”

“是这么回事吗?”

“那么你说是为啥呢?”

“不是准备给主任办喜事吗?”

“和谁结婚呢?”

“甭瞒我们邻居了!三嫂子!连上河沿和官渠岸的人,都在私下谈叙哩,你瞒着邻居做啥呢?”

生宝他妈听说名声已经在全村传开了,只好照实说:

“不是,欢喜他妈,亲事还没一定哩。今儿才见头一面嘛,怎能准备结婚呢?”

欢喜他妈那双同欢喜一模一样的杏核眼,惊奇地瞪了起来,说:

“噢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任今儿穿得整整齐齐,是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

“那么你当成是和哪里的对象见面呢?”

欢喜他妈两手一拍两只膝盖,失笑了,说:

“你看人的嘴巴有准儿吗?三嫂子!全说这两三天里头,改霞要回来了。说改霞她妈等改霞回来,就不让她再到工厂里去了。……”

“为啥呢?”生宝他妈拉着风箱笑问。

“叫改霞和主任结婚哩嘛!”欢喜他妈说真事一样,有根有据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咱村里办起灯塔社以后,改霞她妈对主任的看法大变了。写信说她想念闺女想念得不行,叫改霞过年无论怎样回来。改霞回信说,她过了腊月二十三就回来呀。……”

生宝他妈听了这些,丝毫也不感兴趣,只淡淡地说:

“一点也不知道……人家屋里的事情,我们怎能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相信哩。主任也不知道吗?”

“我看他也不知道。他今日准备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挺认真嘛。要是他对这亲事没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

“真个碰得巧!”欢喜他妈感慨地说,“今日社委会开会,大伙见主任穿得整整齐齐,还以为是因为改霞快回来了。谁想到他还是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

“村里人对生宝和改霞的事为啥这样挂心呢?”生宝他妈有点奇怪地问。

欢喜他妈满是深刻的皱纹组成的一脸诚实相,诚恳地说:

“大伙都心思主任和改霞的好亲事没成,怪可惜的。竹园村这个对象是范村离婚下的,大伙都心思……”

“都心思怎样呢?”

“都心思……怎么说呢?反正是不称心呗!”

生宝他妈拉着风箱,忍不住笑。她还不知道邻居们和村里人,对她儿子的婚姻问题有这样的看法。

“不对,欢喜他妈。”生宝他妈认真地解释说,“不能光听说离婚下的,就心思女方不好,不兴是男方不好。才离婚吗?金姐娃她妈给我备细谈叙来,这个对象比改霞合婚。改霞和生宝才不合婚哩……”

“三嫂子,你还迷信吗?”

“不是迷信。改霞这阵就是回来,和生宝结婚的门儿没了。外人不摸底儿,我清楚着哩!”于是生宝他妈拉着风箱,把她的心情如实告诉相好邻居,说,“春天,还是改霞刚刚解除婚约的时光,秀兰低低对我说过:改霞对生宝有意思。我当时觉着:生宝和改霞一个村里长大,一块参加土改,一个党员,一个团员,要是果真这样,也是好亲事嘛。从那时起,我就注意上他们两方面的言谈、举动和行事了。有时间,我看着好像是那么回事。有时间,我看着不像是那么回事。改霞进城考了一回工厂以后,我就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了。从那时以后,我看着俺生宝反正是没一点意思了。他一心要办好互助合作,这是大伙都能看出来的。……”

“哎,三嫂子。”欢喜他妈听到这里,插进来笑说,“这个你可没外人摸底儿呀!改霞头一回考罢工厂,主任从山里头回来,有一黑间,互助组在有义草棚院开会。欢喜跟主任一块去的时候,碰见改霞在路上等着主任。俺欢娃眼活,看见是这码事,头前走了,留下主任和改霞说了一阵话。你摸这个底吗?”

“我不知道……”

“就是呀!”欢喜他妈有信心、有希望地说,“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主任和改霞的关系深远着哩,只是人们平时嘴里不说就是了!”

生宝他妈含糊地笑了笑,开始有点动摇了。但她想了想,又坚定了。她反问道:

“既是这样,改霞为啥后来又进了工厂呢?”

“可不呢?”欢喜他妈也奇怪,“大伙就是摸不清这个底儿,因此上觉得怪可惜的。难道这婚姻里头还有人搅吗?……”

“不会的!”生宝他妈坚决地说,“不会的!谁为啥要搅这婚姻呢?没来由的事嘛!”

现在,老婆婆看见锅盖周围的汽儿,已经冒圆了,她停住了烧锅,站起来掀开锅盖。酒米已经蒸到八成熟了。欢喜他妈帮助她把笼布提出来,把酒米倒在案板上晾起来。……

第二天早晨,还在蛤蟆滩的庄稼人吃早饭以前,人们就看见有万家的女客经过官渠岸的街巷,向竹园村方向走了。女人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看出来和梁生宝的见面,没有给她快乐。不过,从那红光满面的脸上,也看不出败兴的样子。有万丈母娘是给她怎么说的呢——是只告诉她生宝要等过年以后再说呢?还是把改霞过年要回来的话告诉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