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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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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娃媳妇赵素芳,穿着一身海昌蓝衣裳,提着包袱,从东山墙用两根椽顶着的破草棚屋,进了砖墙瓦顶的四合院,她非常满意富农整齐、干净、舒适的去处。脚踩着平坦的砖墁院子和脚地,抬眼是洁净的屋墙和彩色年画,窗明几净,没有草棚的烟熏气味。她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是为了讨谁喜欢,而是为了适应这个新的环境。瞎眼公公一再嘱咐她,要她收拾得让四合院的人看见顺眼。

“人家那里,和咱这茅庵草舍,可不得一样!甭叫人家嫌脏!”瞎老汉严厉地说。

开头的几天,素芳由于生疏,有点拘束。她很骇怕堂姑父,眼光不敢对直地和姚士杰的眼光相遇。在她心眼里,这个人有着四十多亩稻地和旱地,一座四合院、骡子和马,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命运使得他一生下来就高她一等。她很想知道堂姑父是不是满意她做的活,但她却只敢从侧面、从背后看他,不敢从正面碰他右眼皮上头有一片疤痕的眼光。当她在屋子里或院子里和堂姑父相遇的时候,她总是低下头去,低垂着眼皮看着地上,自卑地躲开让堂姑父先过去。她听见一声堂姑父在院里什么地方威严的咳嗽声,心里像打雷一样震动。她也听说堂姑父和白占魁婆娘李翠娥有;但现在给她的印象却是这样严肃,简直令人相信不下去:这样勤俭持家的过日子人,会做出那号浪荡事情吗?

晚上,素芳和产妇睡在西屋炕上。迷信老婆——姚士杰他妈带着娃们睡在东屋。姚士杰暂时不得不独独一个人,睡在厢屋里。迷信老婆叫儿子睡在西厢屋的伙房炕上,但姚士杰觉得天暖和了,在东厢屋脚地,搭起一个床铺睡觉了。

有一天夜里,全院都睡定以后,素芳上炕睡下,吹熄灯,轻声地叫道:

“姑!”

“唔!”产妇在被窝里应声。

素芳说:“我总是骇怕俺姑父。他铁板个脸,总是凶狠狠的,叫人骇怕。是不是嫌我做活看不上眼?”

姚士杰婆娘笑说:“他素常总是那样喀。他四十来岁的人,还能和你娃家嬉皮笑脸吗?再说,俺屋里屋外,只他一个人担事,想不完的心思啊……”

素芳听了堂姑的话,想道:“噢噢!人说家大业大,可真费心思哩。穷有穷愁,富有富愁,我这才明白。”她更加崇拜堂姑父持家过日子的那份严肃了。看!堂姑父为家业和庄稼,熬煎成什么样子!起早贪黑,经营牲口,给牲口圈垫土、起粪。院里有一根柴枝,他也要拾起来,送到伙房里来。素芳经过她堂姑这番解释,放下了一层心思,再看见堂姑父,就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有一天,高增荣搭伙和姚士杰一块下稻秧子。二人在四合院吃晌午饭的时候,姚士杰说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素芳对堂姑父的观念。

姚士杰一边吃饭,一边笑问增荣:

“你们贫雇农那两年和我划清界限,避得和我没来往。这阵你和我一块泡地、下稻秧子,看我到底有啥可恶吗?”

没立场的贫农呵呵憨笑着。

“无事生非哩,没狼撵狼呗!”

“好话!”姚士杰大为满意,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的成份,咱泥和水,水和泥!咱像他梁生宝互助组一样,也奔社会社会:即社会主义之意。的路走!旁的富农怎样,我不知情。我这个富农不反对人民政府。我的天,这阵是啥世界嘛!没土匪,没贼盗,没苛捐杂税,不抓兵,不派款,不打人骂人。咱乡下,这阵连个军队的影子也见不上。干部下乡讲话,总是叫搞好生产喀。世上哪有这样好的官家?我常给俺屋里人说:毛主席比咱爷强!嘴说订下咱个富农,可救下咱一家人的性命哩!不解放,嘿,得了吗?那时光,我总担心,我非死在黄堡驻军手里不结。咱这野滩河坝地方,又没个堡子;他们白日是明驻军,黑夜就是暗土匪嘛!他们来把院子一围,朝我要银子要钱;我没,他们还不把我拷打死?所以说,毛主席是我的再生父母……”

代替堂姑招呼做活人吃饭的素芳,听了这番谈话,甚至于对堂姑父十分崇敬起来了。在解放后没参加过几次群众会和社会活动,被瞎眼公公管制得很严,可怜的素芳的思想、意识,仍然停留在旧社会。在蛤蟆滩,有些人如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是一九四九年就解放了;有些人如高增福和任老四他们,是一九五〇年土改中才解放了;但还有一大批人,至今没彻底解放或根本没解放哩!素芳不能和男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有通奸关系。素芳也不能和女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教唆她和拴拴打离婚哩。素芳只被允许到秃顶梁大老汉家去串门,因为瞎眼公公认定富户比穷户的德性高。素芳哪里来的新思想新认识呢!

在素芳想来,一个人有那么多地,前楼粮食快压塌楼板,楼下是骡驹和母马,对新政府能说出这番深情的话,是很有良心的人哩。绝不是什么需要划清界限的危险人!后来她又想到:对!对!一年收割几十石粮食,没捐没款,查田定产以后,每年只出有数的一点点农业税,他不拥护人民政府谁拥护呢?随后,她又想起她在黄堡镇赵家十字娘家门上听到人们的议论:说党员、团员和村干部里头,有些人做事机械、过火、六亲不认。素芳觉得堂姑父是好人,她在他家里做活,丝毫也不需要有什么顾虑。生宝和欢喜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觉得她在这亲戚家里,比在她自己家里整天看瞎眼公公的恶相强。

素芳渐渐习惯了她在四合院的杂活。她给产妇熬汤,到渠岸去洗屎片子。她代替产妇做饭,套磨子磨面。猪由姚士杰喂着。田地里农活忙的时候,迷信老婆喂猪。姚士杰的大娃子和大闺女,都上县中了;小娃子和小闺女,跟他们的迷信奶奶住着。素芳的活儿很轻松。对于二十三岁的少妇,这简直和不做什么事情一样。一个月的时间多么短暂啊!要是堂姑愿意,素芳愿意在她堂姑家里住上一辈子!她觉得富农是一家高尚的人家,有上学的,有做活的,有敬神的。上房中屋,一股点香的味道,使人感觉到如同住在庙堂里头一般崇高。

一个阴沉的闷人天,素芳套磨子磨面。磨棚在从正房东屋前面的偏门进去的偏院里。在布满椿树、榆树和楸树的土院子里,有猪圈、有大车棚和磨棚。朝村巷开的大车门,经常关着。磨棚里有一台旱磨、一台粉磨。姚士杰他爸在世时,每年冬天请把式磨粉,现在,怕露富引人注目,不敢磨了。那粉磨仅仅是在磨面时,放放罗面的家具罢了。

好心的堂姑父把生过骡驹不久的枣红母马,牵来套在磨子上,又帮助素芳把麦子掮来,倒在磨扇上一部分。当素芳把罗面用的笸箩、簸箕和罗子,一样一样搬到磨棚里罗面的土坯台上的时候,母马拽着磨子已经走开了。素芳把洁白的新毛巾包在剪发头上,准备着磨上落够一罗子的时候,就开始罗面。她感觉到不像给富农家做活,而像住在感情好的亲戚家里。

“姑父,你走吧!我自己能弄哩。”她恭敬地说。

堂姑父还不立刻走开。过日子的人细致地告诉妻侄女:添麦子的时候当心,不要把麦粒撒在磨道里;要知道每一粒麦子,都是劳动人血汗换来的。堂姑父又叮咛:母马拉屎、撒尿以后,打扫的时候轻点,不要扬起灰尘落在面里头。最后,堂姑父又指着磨棚墙眼里插的芦苇秆儿,说:

“磨二遍的时光,磨眼里添上两根芦苇秆噢……”

“对!对!对!”素芳一一答应着,恭敬、卑微、胆怯。她很想看看堂姑父吩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但没有勇气抬头,特别是这僻静的偏院,只有堂姑父和她俩人啊!在任何一个男性面前,她都感到自卑。

素芳不知道为什么脸红,感觉到紧张。素芳,被瞎眼公公唆使着,拴拴已经把她打得丧失了性气。她没有勇气。做什么的勇气也没有了。从黄堡镇赵家十字嫁到蛤蟆滩下河沿来以后,她渐渐什么打算也没有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死心塌地把自己当做一种工具——做家务活和生娃子的工具!没有觉悟的素芳啊!没有解放的素芳啊!她现在最本质的品质就是自卑。她哪里有勇气看看堂姑父吩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她只听出声调是严肃的、令人尊敬的长者的声调。她只能用温顺对待这个又富有又能干的长辈亲戚。

堂姑父终于走了。素芳感觉到眼睛、手和脚都解放了。

但是堂姑父又回来了,在偏门口大声严肃地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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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芳!你把偏门闩啦!省得骡驹从马房钻出来,到磨棚里捣乱!”

“噢!”素芳答应着,听话地走去闩了偏门,更加敬佩堂姑父过日子的精细。

现在,僻静的偏院和外界的交通也断绝了。素芳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小天地里。堂姑父真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哪!甚至于说他和李翠娥有,素芳也认为是恶人造谣。

母马拽着磨子走着,磨盘上落下来磨碎的麦粒。素芳跟在母马后头走着,用手把磨碎的麦粒揽进罗子里去。

她坐在矮凳上,开始在笸箩里头罗面了。没有瞎眼公公咒骂她,这样地做活,她是很愉快的。

偏院是这样幽静。地上是春草、落下来的榆钱和风吹来的柳絮。榆树、椿树和楸树的枝头,可爱的小鸟在歌唱。一只公斑鸠飞来了,叫唤了几声,母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刚套磨子的时候,母马思念驹子,咴咴地叫着,现在也不叫了,很安心地拽着磨子。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连这个偏院都是非常崇高的去处。

素芳罗着面,按她自己的觉悟程度和观念,思考着人生。她奇怪:遭逢着什么样的父母、公婆和男人,到底是什么权利决定的呢?这,真是她想不通的……平等!平等!平等!说说罢了!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真平等呀!解放后一般不满意旧婚姻的女人,张闹离婚,李闹离婚,素芳闹什么离婚呢?她准备一辈子听任命运的摆布,做活、吃上、穿上、不挨打,就好了!等瞎眼公公死后,日子可能要比现时好过一些的。唉!瞎眼公公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素芳想着,真是越思越想越凄惨,她不由鼻根一酸,涌出了眼泪。她揩着眼泪,戴顶针的手摔着鼻涕。独自一个人在这偏院里,真是哭鼻子的好机会。素芳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哭鼻子的理由。人家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不喜愿和拴拴过日子,她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