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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 上

[美]托马斯·哈里斯2018年08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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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它——晴朗的夜里纽芬兰上空一个明亮的光点,它悬挂在猎户星座里慢慢从头顶飞过。波音747迎着时速一百英里的风向西冲刺。

我们回到统舱,那是属于“旧大陆幻想曲”全包旅游的五十二名旅客的地方。这次十一国之游历时十七天,现在正往美国的底特律和加拿大的温莎飞回。肩高空间二十英寸,椅子扶手间距二十英寸,比当年黑奴在中央航路[100]上的空间宽松了二英寸。

[100]奴隶贸易时期从非洲到西印度群岛的大西洋奴隶贸易航线。

旅客的食物是冻得像冰块的三明治,里面的肉滑唧唧的,奶酪是加工过的。他们呼吸着以节约的方式重新加工的空气,每个人都呼吸着别人放的屁和呼出的气。这是五十年代牲口贩子们所建立的沟水饮料原则的变体。

莱克特博士坐在统舱正中一排的中间座位上,两边都是小孩,排尾坐了个抱婴儿的妇女。莱克特博士坐了多年牢,受过多年拘束,不愿再受拘束。他身边一个小孩大腿上的电子游戏机不时地哔哔叫着。

跟好些分散坐着最廉价票位的人一样,莱克特博士戴了一个浅黄色的臂套,上面有加—美旅游的红色大字,还画了一张笑脸。他也像旅游客人一样穿着仿制的运动员热身装,上面有多伦多枫叶冰球队的队徽。他在外衣里贴身捆了大量钞票。

莱克特博士随旅游团旅游已经三天。他的票是从一个巴黎的掮客处买来的,是最后时刻因病不能登机的退票。应该坐在他座位上的人在爬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时心力衰竭,用棺材装回加拿大去了。

莱克特博士到达底特律时必须面对护照监控和海关检查。他可以肯定的是:西方世界每一个重要空港的保安和移民官员都已得到指示,要警惕他入境。凡有护照监控的地方,即使墙壁上没有他的相片,海关和移民局每一部电脑的快捷键下也都会有他的相片在等着。

他认为在所有这类地方他都可能碰上一点运气:权威人士使用的照片极有可能都是他的老照片。他用以进入意大利的假护照找不到相应的来源国提供他的新照片。在意大利,里纳尔多·帕齐图省事,想用警方的档案,包括费尔博士的permesso di soggiorno和工作许可证的照片及底片来满足梅森·韦尔热的要求。但是这些东西已经被莱克特博士从帕齐的皮包里找出来,销毁了。

除非帕齐悄悄拍摄过“费尔博士”的照片,否则,世界上就不存在以莱克特博士现在的面孔拍下的照片,而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他现在的面孔跟老面孔差异倒不算大,只有鼻子和面颊上加了点胶原蛋白填料,改变了头发,戴了一副眼镜,但是只要没有引起特别注意,还算是不相同的。为处理他手上的疤痕,他找到了永久性的化装用品和染色剂。

他希望到了底特律这种大都会空港,入境管理处会把旅客分成两排,一排持美国护照,一排持其他国家护照。他选择了这个边境城市,是因为希望持其他国家护照一排的人多。这架飞机满是加拿大人,莱克特博士希望他能够随着人群匆匆混出去,只要人群接受他就行。他已经跟这些观光客一起看过一些历史遗址和画廊,也一起受过飞机上的煎熬。尽管也有限度:他不能跟他们一起吃这航线上的猪狗食。

观光客们人又疲倦腿又酸疼,穿腻了身上的衣服,看腻了周围的伙伴,只一心一意埋在晚餐饭盒中,从三明治里挑出已经冷得发黑的莴笋。

莱克特博士不愿意引人注意,他耐心地一直等到其他的乘客挑挑拣拣吃完了那难以下咽的饭食,上完厕所,大部分都睡着了。前面远处放映着一部陈旧的电影,他仍然以蟒蛇的耐心等候着。他身边那小孩也抱着电子游戏机睡着了;巨大的机舱里上上下下的读书灯都已熄灭。

这时候,也只在这时候,莱克特博士才偷偷看了看周围,从面前座位的下面取出了他的夜点。那东西装在一个高雅的、有褐色图案装饰的黄盒子里,是巴黎富舜餐饮公司的宴会餐,用两条色彩互补的丝带拴好。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准备好了香喷喷的块菌肥鹅肝酱和因刚脱离枝头还泪痕点点的安纳托利亚[101]无花果,外加半瓶他所喜爱的圣艾斯台甫酒。酒瓶上的丝质蝴蝶结一拉便絮絮地细语。

[101]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莱克特博士想品尝一个无花果,拿到嘴唇边闻到了香味,鼻孔翕动起来。他正在考虑是痛快地一口吃下去,还是只吃半颗,电子游戏机哔哔地叫了,然后又叫了。博士没有掉头,只把无花果藏在手心里,低头看了看身边那孩子。块菌、肥鹅肝酱和法国白兰地的香味从打开的餐盒里扩散出来。

小孩嗅了嗅空气,细眼睛像啮齿动物的一样闪亮了,斜睨着莱克特博士的夜点,用刺耳的声音说话了,像个争食的小弟弟:

“嗨,先生,嗨,先生。”他不停地叫。

“什么事?”

“你这就是‘特餐’吧?”

“不是。”

“里面是什么呀?”小孩向莱克特博士抬起头,满脸讨好的神情。“我吃点好吗?”

“我倒很想给你吃。”莱克特博士回答,注意到那孩子大脑袋下的脖子像猪软肋一般细,“可你不会喜欢的,是肝。”

“肝泥香肠!太好了!妈妈不会反对的。妈啊——妈!”反常的孩子,喜欢吃肝泥香肠,不是哼哼就是尖叫。

抱着孩子坐在排尾的女人惊醒了。

前面一排的旅客的椅子是向后放倒的,莱克特博士可以闻到他们头发的气味。这时他们回头从座位缝隙里看了过来。“嗨,我们还要睡觉

呢。”

“妈啊——妈,我吃吃他的三明治,可以吗?”

母亲膝头上的婴儿醒了,哭叫起来。母亲把一个手指伸到尿布里面,一看没事,塞了个塑料奶头到婴儿嘴里。

“你要给他吃什么东西呀,先生?”

“是肝,太太,”莱克特博士尽量平淡地说,“他要——”

“肝泥香肠,我喜欢吃,他会给我吃的,他说过……”孩子把最后几个字拉成了嚎叫。

“先生,你要给我的孩子吃的东西,我能够看看吗?”

空中小姐因为打盹受到干扰,浮肿着脸,婴儿一叫喊她已站在了那女人座位边。“没有事吧?要我拿什么东西吗?要热一热奶瓶吗?”

女人取出一个带盖的奶瓶递给空中小姐,打开了读书灯。她寻找橡皮奶头时,向莱克特博士叫道:“你能递给我吗?你要给我的孩子东西吃,我得先看一看。别生气,他的肚肚不好。”

按照习惯,我们总把孩子交给日托的陌生人去带;可与此同时,由于内疚,我们又对陌生人怀着妄想症,培养着孩子们的恐惧心理。眼前这种情况似乎就连真正的魔鬼也得要小心对待,哪怕是像莱克特博士这种对孩子不感兴趣的魔鬼。

他把他的富舜盒子递给了那母亲。

“嗨,好漂亮的面包。”她说,用刚摸过尿片的指头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说,往四面看了看,以为会有人笑,“我还不知道准许自带饮食呢。这是威士忌吗?他们准许你在飞机上喝酒吗?这条丝带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

“先生,飞机上不能开含酒精的饮料。”空中小姐说,“我给你保存着吧,你可以到舱门那儿领回。”

“当然,非常感谢。”莱克特博士说。

莱克特博士能够不受环境的影响。他能把它全部从脑海中赶走。电子计算机的哔哔声、鼾声、放屁声,这些东西跟他在暴力病房里所承受的地狱一样的尖叫一比,就简直算不了什么了。飞机上的座位并不比监狱里的禁锢更严格。莱克特博士像他在监狱里多次做过的那样,双眼一闭、头一仰便引退到他那记忆之宫的寂寥里逍遥去了。那里大部分地方都美妙无比。

此刻,那带着一个有着无数小房间的宫殿的金属圆筒正迎风呼啸,往东飞去。

我们曾经在卡波尼邸宅拜访过莱克特博士,现在不妨再跟着他去拜访他心灵的宫殿……

前厅是巴勒莫[102]的诺曼式[103]小教堂的前厅,质朴,美丽,看不出年代。只在地上刻有一个让人们记住终有一死的标志:骷髅头。若不是非常急于从记忆之宫里提取资料,莱克特博士一般会在前厅逗留一会儿。他此刻就在这里欣赏着小教堂。再往里面走,又深邃又复杂的便是莱克特博士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宫殿了。

[102]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是该岛北岸的海港城市。

[103]一种罗马式建筑的初期形式,其特点为简朴、雄伟,具圆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