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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 上

[美]托马斯·哈里斯2018年08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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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克特医生的病房远离别的病房,正对面的是间隔着过道的壁橱。其他方面也与众不同。正前面是一面栅栏,栅栏后还有一道屏障,两者的距离是人手所够不到的。第二道屏障是一张牢固结实的尼龙网,从地面一直伸到天花板,由一面墙拉到另一面墙。网后面,史达琳看到有一张桌子被钉牢在地板上,桌上堆着高高的书籍和文件。还有一把直靠背椅,也被钉死在地板上。

汉尼拔·莱克特医生自个儿斜躺在铺位上翻阅着意大利版的《时尚》杂志。他右手拿着拆散的纸张,再用左手一张张放到身边。莱克特医生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距离大约是一个小小门厅的长度。

“莱克特大夫。”她的声音在她听来还算正常。

他停止阅读,抬起了头。

就在这一刹那,她陡然觉得他那凝视她的眼神好像能发出低低的声音似的,然而她听到的只是自己的血液在流动。

“我叫克拉丽丝·史达琳。能和您谈谈吗?”她说话的腔调冷冷的,礼貌而含蓄。

莱克特医生将一个手指放在噘起的嘴唇上,想了想,然后悠悠地立起身,平静地走到关着他那笼子的前面,在不到尼龙网的地方停了下来,看都没看那网一眼,仿佛早已选好了那个距离。

她看到他个头不高,头发、皮肤都很光滑,手臂上的肌肉显得很有力量,就像她自己的一样。

“早上好。”他说,仿佛为她开门似的。有教养的声音里稍有几分嘶哑,像金属的擦刮声,可能是好久没有说话的缘故。

莱克特医生的眼睛呈褐紫红色,灯光下反射出红色的光点。有时那光点看上去像火花,正闪烁在他眼睛的中心。他两眼紧盯着史达琳全身上下。

她又稍稍向栅栏走近了一些,前臂上汗毛直竖,顶住了衣袖。

“大夫,我们在心理剖析方面碰到了一个难题,我想请您帮忙。”

“‘我们’是指昆蒂科的行为科学部吧。我想你是杰克·克劳福德手下的一员。”

“是的,没错。”

“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这她倒没有料到。“在……办公室时我已经出示过了。”

“你是说你给弗雷德里克·奇尔顿,那个博士,看过了?”

“是的。”

“他的证件你看了吗?”

“没有。”

“我可以告诉你,学术界的人读书太少。你碰见艾伦了吗?他是不是很讨人喜欢?他们俩你更愿意和哪个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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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讲,我要说还是艾伦。”

“你可能是个记者,奇尔顿让你进来是得了钱。我想我有资格看一下你的证件。”

“好吧。”她将压膜的身份证举了起来。

“这么远我看不见,请送进来。”

“我不能。”

“因为是硬的?”

“是。”

“问问巴尼。”

这位护理员走了过来,他考虑了一下。“莱克特大夫,我把这身份证送进去,可是我要时,你要是不还——就不得不劳驾所有的人来将你捆住——到那时我可就不高兴啦。你让我不高兴,你就得一直那么被捆着,等到我对你的态度好转为止。通过管道送吃的;为了体面,裤子一天换两次——这一切你都甭想了。你的邮件我也将扣着一星期不给。听懂了吗?”

“当然,巴尼。”

身份证在盘子里动了两下后被拉了进去,莱克特医生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

“实习生?上面说是‘实习生’。杰克·克劳福德把个实习生派来和我谈?”他把身份证在他那白白的小牙齿上拍了拍,又嗅嗅上面的味道。

“莱克特大夫。”巴尼说。

“当然。”他把证件放回盘子,巴尼将盘子拉了出来。

“我还在局里接受训练,是这样的。”史达琳说,“不过我们要谈的不是联邦调查局,我们是要谈心理学。对我们要谈的内容我有没有资格,您自己可以决定吗?”

“嗯——”莱克特医生说,“事实上……你还真滑头。巴尼,你是不是觉得该给史达琳警官弄把椅子来?”

“奇尔顿大夫没跟我提到什么椅子的事。”

“你的礼貌哪儿去了,巴尼?”

“你要椅子吗?”巴尼问她,“本来我们也可以准备一把的,可她从来就没有——嗳,一般也没人要留那么久。”

“要一把,谢谢。”史达琳说。

巴尼从过道对面锁着的小屋里拿来一把折叠椅,打开放好,然后离去。

“好了,”莱克特斜靠着他的桌子坐着,面对着她说,“密格斯对你说什么啦?”

“谁?”

“茅提波尔·密格斯,那边病房里那个。他对你嘶叫了一声,说什么来着?”

“他说:‘我能闻得出你身体的味道。’”

“明白了。我倒闻不出。你用伊芙艳润肤露,有时抹‘比翼双飞’香水,可今天没有。今天你肯定没用香水。对密格斯的话你怎么想?”

“他对人有敌意,原因我无法知道。这很糟糕。他恨人,人家也恨他,成了恶性循环。”

“你恨他吗?”

“我很遗憾他神经错乱,此外还吵吵闹闹。香水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取身份证时有一股气味从你包里跑了出来。你的包很漂亮。”

“谢谢。”

“你带来的是你最好的包吧?”

“是的。”这倒是真的。她攒钱买了这只一流的休闲手提包,也是她拥有的最好的一件东西。

“比你的鞋可是好多啦。”

“说不定鞋也快会有好的了。”

“我相信。”

“大夫,墙上那些画是您画的吗?”

“你难道觉得是我叫了个搞装潢的人进来弄的?”

“水槽上方那幅是不是画的一座欧洲城市?”

“那是佛罗伦萨。这是从贝尔维迪宫看去的维乔宫和大教堂。”

“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吗?所有的细节?”

“史达琳警官,我看不到外面的景,只有靠记忆。”

“另一幅是耶稣受难图?中间的十字架上是空的。”

“那是各各他,耶稣被钉死的地方,他的遗体已经从十字架上被移了下来。用彩色蜡笔和魔笔涂在小贩卖的报纸上的东西。小偷的情形就是这样,答应他升天堂的,逾越节[7]宰杀的羊羔一拿走,他真正得到的就是那下场。”

[7]犹太人纪念摩西率领古代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一事的节日,始于尼散月(犹太教历一月)十四日,庆祝时间为七到八天。

“什么下场呢?”

“腿当然是给打断了,就像他那个嘲弄基督的同道一样。你对福音书中的《约翰福音》全然不知吗?那么就看看杜乔[8]的画吧——他画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画非常精确。威尔·格雷厄姆好吗?他现在看上去怎么样了?”

[8]杜乔·迪·博尼塞尼亚(1255—1318),意大利画家,锡耶纳画派创始人,改进传统的拜占庭艺术,形成自己明快的抒情风格,代表作为锡耶纳主教座堂的主祭坛画。

“我不认识威尔·格雷厄姆。”

“你知道他是谁。杰克·克劳福德的门客,你的前任。他的脸现在看上去什么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叫做‘老一套的胡乱涂那么几笔’,史达琳警官。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一阵沉默之后她直奔主题。

“我这个比您说得还要好些:这儿有几个老一套的问题我们可以来碰它一碰。我带来了——”

“不,不,这样不对,很蠢。别人在连续不停说话的时候,千万别来什么警句妙语。听着,听懂一句妙语就作答,会使同你说话的人急急匆匆往下赶,前后都脱节,对谈话气氛没好处。我们能往下谈,靠的就是气氛。你刚才表现得蛮好,谦恭礼貌,也懂规矩,密格斯虽然叫你难堪,你倒还是说了真话,这就建立起了我对你的信任。可是接着你就笨头笨脑地问起你的问卷,这可不行。”

“莱克特大夫,您是位经验丰富的临床精神病专家,难道觉得我会这么笨,想要在气氛上设个什么圈套让您来钻?相信我吧。我是来请您回答这份问卷的,愿不愿由您。看看总无妨吧?”

“史达琳警官,你最近读过什么行为科学部出的文件吗?”

“读过。”

“我也读过。联邦调查局很蠢,竟拒绝给我送《执法公报》,可我还是从二手商贩那儿弄了来。我还从约翰·杰伊和有关精神病学的刊物上得到了新闻。他们将系列凶杀犯划分为两组——有组织的和没有组织的。你怎么看?”

“这是……基本的划法,他们显然——”

“过于简单化,你想说的是这个词。实际上多数心理学都很幼稚,史达琳警官,行为科学部用的那种还处在颅相学的水平上。心理学起步时弄不到什么很好的人才。你上任何大学的心理系去看看那儿的师生,都是些蹩脚的业余爱好者,要不就是些缺乏个性的人,没有什么精英。什么有组织,无组织——那种想法真是从屁眼里喂食。”

“您怎么来改一改这划分的方法呢?”

“我不改。”

“说到出版物,我读过您写的关于手术成瘾以及左边脸部和右边脸部表情的文章。”

“是的,文章是一流的。”莱克特医生说。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杰克·克劳福德也这样认为。是他给我指出来的,他急着要找您,原因之一也就是这——”

“清心寡欲的克劳福德也会着急?他都在找学员帮忙了,肯定是忙得很。”

“他是忙,他想——”

“忙野牛比尔的案子。”

“我想是吧。”

“不,不是‘我想是吧’。史达琳警官,你完全清楚就是为野牛比尔的案子。我原就在想,杰克·克劳福德派你来,可能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不。”

“那么你也不是在跟我兜圈子慢慢再说到这事上去?”

“是的。我来是因为我们需要您的——”

“野牛比尔的事儿你了解多少?”

“谁也知道得不多。”

“报上都报道了吗?”

“我想是的。莱克特大夫,关于那件案子我还没有看到任何机密材料,我的工作是——”

“野牛比尔弄了几个女人?”

“警方找到了五个。”

“全被剥了皮?”

“局部被剥了,是的。”

“报上从来都没对他的名字作出过解释。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野牛比尔吗?”

“知道。”

“告诉我。”

“您要肯看看这份问卷我就告诉您。”

“我看不就完了吗。说吧,为什么?”

“起初只是作为堪萨斯城杀人案中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哦?说下去。”

“他们叫他野牛比尔是因为他剥被害人身上的皮。”

史达琳发现,自己已由感觉恐惧转而变为感觉低贱。两相比较,她宁可还是感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