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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克俞 · 二

葛亮2018年09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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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却迟迟地才画好。他画了一只雏燕风筝。因是他很熟悉的,图案上难免巨细靡遗。两株牡丹是花开富贵,翅膀上四围的蝙蝠与鹿角是福禄呈祥。画好以后,却难为该写什么句。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写下了“命悬一线”四个字。

克俞看一看,也未说什么,只是拿起来给同学们传阅。学生们先是惊叹他画得好。但继而又人说,这题词着实不吉利,不如叫“扶摇直上”,还让人觉得振奋些。方才画竹子的女生却站起来,说,我倒觉得题得极好,眼下中国的状况,可不就是如此。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书桌。我们能坐在这里,是不幸中的大幸。

克俞说,放风筝,与“牵一发而动全身”同理,全赖这画中看不见的一条线,才有后来的精采处。不如就叫“一线生机”罢。

下课后,克俞收拾了讲义,叫住文笙说,看得出,你很爱风筝。我那里有本近人编的风筝图谱,得空了过来借给你看。

文笙躬身谢他。克俞笑道,有了师生之谊,反倒生分了。下了课不必拘礼,仍以兄弟相称罢。

中秋时候,崔氏说,笙哥儿,你们学堂里头的年轻先生,听你老提起的。一个人在外头,娘老子都不在身边,也是怪疼人。不如叫上他到咱们这儿过节,反正饭菜都是现成的。文笙心里也有些欢喜,嘴上说好,就出门去。崔氏又叫住他,叫厨房挑了几只大闸蟹,又拎了一壶黄酒,叫他一并带了去。

文笙走到万象楼,看忠叔站在院子里,宰一只鸡。一刀在脖子上下去,鸡挣扎了一下。血溅出来,忠婶拿个碗接着。看见文笙,忠叔笑一笑,说,学生,过节好啊。今儿毛先生不在啊。

文笙心里一阵凉,问道,可是回老家过中秋去了?

忠叔把鸡按在开水里一烫,拔起了鸡毛,说,这个我也说不准呢。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交代一声。

文笙嘴里轻轻“哦”了一声,只觉得失望。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就将螃蟹篓子和黄酒,搁在了窗台上,说,这个您留着。

忠叔也很喜悦,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了。

八月十九那天,中午刚进校门,忠叔从门房走出来,将文笙唤住,说,学生,毛先生回来了。看着身子不爽利,你得空瞧瞧去。下午的课,文笙上得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终于到了放学,便收拾东西,往万象楼去。

忠婶正端了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见他摇摇头,说,不知是去了哪里,回来人脱了形似的。这会儿睡醒了,你上去看看吧。

文笙敲一敲门,没人应,便推开了。看见室内光线黯淡,窗帘没有拉开,满屋子的烟味。克俞坐在书桌跟前,一动不动。前些天拿来的黄酒,酒喝完了,酒瓶子倒在桌上,好像要从桌角上滚落下来。

文笙唤他一声。克俞回过头,是很憔悴的模样。看见是文笙,赶紧站起来。身体却摇晃了一下,立不住似的。他还是扶住了桌子,将窗帘拉开,轻轻说,看我这儿一片狼藉。

文笙说,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克俞便说,回来那天染了风寒,不碍事。

克俞咳嗽了两声,文笙见他额头上有些虚汗冒出来,眼窝苍黑着,脸色白得有些发青。他一时又呆了似的,目光从窗口游出去,茫茫然的。两个人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你早点休息,我迟些再来探你。

克俞愣一愣,醒过神儿似的,要文笙等一等。就走到书架跟前翻找,许久拿出一本布面的线装册子。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掸一掸,灰扬起来,便又禁不住咳嗽,肩膀也抖动起来。他一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了静,这才对文笙说,这是我跟你说的图谱。里面有宫廷的旧样,也有些民间的花式。也算有趣,你拿回去慢慢看。

文笙接过来,翻开一页。是一个顶戴齐全、蟒袍皂靴的官佬儿风筝,帽翅可以随风摆动。白鼻子,奸角儿的形容。就说,这眉眼儿,大约是拿袁世凯做样子画的。

克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手上摸索着,点起一根烟。却也并没有吸,由它燃了一截灰烬。这时间暮色重了,烟头彷佛一星火,安静地悬在暗黑中。有一阵微风吹进来,将书桌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文笙便弯下腰,捡起来。看到上面有十分娟秀的字迹。另有一方印章,颜色赤郁。

克俞从他手中拿过信纸,看一看。他将那纸铺展到桌上,小心地用手抚平。一下,又一下,忽然停止了动作。只听见他说,我又是何必去,明知是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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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灯,看着文笙的眼睛,说,你知道么,我走了这么远。离开了杭州,江津,来到这里。我曾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拿得起的人,现在却只有放不下。

他苦笑一声,说,罢了,和你说这些,你年纪还轻。男儿难过相思苦,是没出息的。

文笙想一想说,最近班上流传一首旧诗,我记得有这么一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我虽未经过,或许也是懂得的。

克俞的目光动一动,沉吟半晌,说,好,我就和你说说这方印章的来历。

见第一面,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杭州读书。艺术院离西泠印社不远。我们几个好金石的师生,倒是常去走动。因为潘师引领,即使是青年人,在那里也很受礼遇。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个年轻小姐过来,问哪位是毛先生。我向她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这小姐是往日未见过的,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在路上,我就与潘师说,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潘先生就对我眨一眨眼睛,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楹联酬唱间,渐渐也熟识了。我就觉得这个女孩,是不同以往的所见。不止是学问,是其中的见识。有一次她轻轻对我说,这一众年轻人,你的性格未免太清冷了些。我想一想,回道,穷则独善其身。她便说,古希腊的“犬儒”,放在当下不尽适用。“少年强则国强”,二十多岁正是要昂扬的时候。后来见面,她便带来厚厚一迭书稿给我,我看上头是她的手迹,实在很美。她说,我敬你,所以不怕见笑。这是我写的小说,梁启超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我是读国文的,总觉得应该身体力行。只是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我回去细细看了。女子中将白话文写得如此漂亮的,真是不多。在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冰心。可又不同,她的文笔是有些须眉的气概,时有铿锵之音。内容竟是续写的《玉梨魂》。写白梨影的儿子鹏郎长大了,追随何梦霞去了日本。回来以后参加革命军北伐。终感事业未竟,弃戎从商,走上了实务救国的道路。

这文字里,已无一丝鸳蝴气,倒很有译文小说的味道。体式却还是章回体,每章的入话,都是她自己作的一首旧体诗。写得极为工整,与正文相得。章节的最后,都有她自己制的一方章子,是阳文的“思阅”二字。这是她的名字。

我心里对她的敬爱,这时便又增加了几分。可我的性情,总拙于言表,便想起与一个同窗友好商量。谁知这个师弟对我说,他打算追求印社的吴思阅小姐,无奈人家过完暑假就要回南京去了。我于是没有再作声。

这样到了周末,吴小姐竟默默离开了。我并不知情,事后才知道是这师弟去送她的。后来,他们彼此鸿雁来往,年底便结了秦晋之好。我只是觉得十分恍惚,终于没参加他们的婚礼。此时时局已不十分好,艺术院先是迁址去了诸暨,后来又迁去江西的贵溪。迁往长沙时,我一个人去了四川江津,将息了许久。这间中学教务长是我父亲的故旧,聘我来教书。我便应允下来,只觉得,走得越远越好。

中秋前,收到师弟的快信,说他获公派就要去法国留学,夫妇同往。只想在临走前见我一面。我在南京见到了他们。吴小姐面容和泰,却不着一言。我们与几个同学同游秦淮。河畔的桂花随风洒落,纷扬成盛景,却终于被河水挟裹了去。众人只说可惜。吴小姐这时轻轻说,世事如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游船后,师弟支开同学,只拉我一人去喝酒。喝到微醺,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我问他从何说起。才知道当年吴小姐离开杭州的前晚,曾嘱他交给我一封信。他在煎熬之下,打开了信,原来是告诉我,她将乘翌日下午三点的火车回宁,约我在火车站见面。师弟说,他思虑再三,终于将信藏了下来。他说,这事让自己悔得很,但“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他在赴法之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算是一个交代,只望求得原谅。

克俞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西澄湖。晚风摇曳,有一些水鸟骤然飞起,远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中,终不知去处。他说,文笙,人生有许多的失之交臂。如果我当初勇敢些;又或者她回南京后,能主动写一封信,事情也许就不同了。我只想说,若将来你有心仪的感情,我便是前车之鉴。

说完这些,克俞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些凄楚。他手中的信纸上,是十分娟秀的小楷。信末的印鉴浓重,盖得颇为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文笙回家的时候,夜色暗沉,天空清澈。月亮仍是白亮的颜色,只是不及中秋那天的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