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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马里于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孙 · 六

[法]雨果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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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教区财产管理委员的结果

马里于斯到哪里去,读者下文就会看到。

马里于斯走掉三天,然后他回到巴黎,径直到法律学校的图书馆,要查阅《通报》。

他看《通报》、共和国的和帝国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公告;他无所不看。他第一次遇到父亲的名字是在大军的战报里,他对战报兴奋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去走访领导过乔治·蓬梅西的几位将军,其中有H伯爵。他再去拜访教区财产管理委员马伯夫,马伯夫给他讲了上校退休后在维尔农的生活,种植花卉和孤独。马里于斯终于充分了解这个罕见、崇高和温柔的人,这种狮羊合一的个性,就是他父亲的个性。

但是,他忙于研究,这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脑子,他几乎不同吉尔诺曼父女见面。在吃饭时,他出现了;饭后寻找他,他已经不在家。姨妈低声抱怨。吉尔诺曼老人微笑着。“得!得!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嘛!”有时老人添上说:“见鬼!我原以为是风流一下呢,看来是一种激情。”

这确实是一种激情。

马里于斯崇拜他的父亲。

与此同时,他的思想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变化经历了许多阶段,相继发生。由于这是我们时代很多人的思想历程,我们认为有必要一步步追寻这些阶段,逐一说明。

这段历史,他刚看到,就十分惊讶。

第一个印象是眼花缭乱。

共和国、帝国,至今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字眼。共和国是暮色中的一架断头台;帝国是黑夜中的一把军刀。他向里张望,期待只看到一片混沌黑暗,而他惊诧莫名,又怕又喜地看到群星璀璨,米拉波、维尔尼奥、圣鞠斯特、罗伯斯比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还有升起的一颗太阳,就是拿破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目眩神迷,连连后退。逐渐地惊奇过去了,他习惯了这些光华,注视着行动,不再昏眩,观察着人物,不再惊恐;大革命和帝国在他似有幻觉的眼前,呈现出光辉灿烂的远景;他看到这两组事件和人物分别归纳为两大事件;共和国体现在民权的至高无上归还给民众,帝国体现在法国思想的至高无上强加给欧洲;他看到从大革命中出现人民和帝国的伟大形象,从帝国中出现法国的伟大形象。他在内心承认,这一切是好的。

这种初步评价过于笼统,他目眩神迷,忽略了不少东西,这里没有必要指出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思想前进的状态。进步不能一蹴而就。这话对上文和下文发生的事都能包括,然后我们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发觉,至今他并不了解他的国家,就像不了解他的父亲一样。他两者都不认识,他像有意让一层夜幕蒙住自己的眼睛。如今他看清楚了;对祖国他赞美,对父亲他崇拜。

他充满了悔恨和内疚,他绝望地想,他心灵里的一切,现在只能向坟墓诉说了。噢!如果他父亲还健在,如果他还有父亲,如果天主出于同情和仁慈,允许他父亲还活着,他会跑过去,他会冲过去,他会对父亲喊道:“父亲!我在这里!是我!我的心同你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他会抱着父亲白发苍苍的头,泪水洒满这头发,欣赏伤疤,捏住父亲的手,赞美父亲的军服,吻父亲的脚!噢!为什么父亲死得这样早,没有上年纪,没有得到公正对待,没有得到儿子的爱!马里于斯心里不断哭泣,时刻在唉声叹气!与此同时他变得真的更加严肃、庄重,对自己的信念和思想更有把握。真相之光时刻补充他的理智。他内心仿佛成长起来。他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成长,这是对他而言的两种新东西,即他的父亲和他的祖国给他带来的。

仿佛他有了一把万能钥匙,一切都能打开;他给自己解释以前所仇恨的东西,他洞察了以前所憎恶的东西;今后,他清晰地看到以前别人教会他憎恨的伟大事物和别人教会他诅咒的伟大人物所体现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他早先的见解只是昨天的事,而他觉得如此遥远,他一想起来就感到恼怒,又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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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重新尊重父亲,自然而然转到重新尊重拿破仑。

应该说,后一点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做到的。

从童年起,别人就把一八一四年保王党对波拿巴的评价灌输给他。复辟王朝的一切偏见、一切利益和一切本能,都趋向于歪曲拿破仑。它憎恨他超过憎恨罗伯斯比尔。它相当巧妙地利用了民族的疲惫和母亲们的怨恨。波拿巴变成了一种近乎神话中的魔鬼,上文指出过,人民的想象类似孩子的想象;一八一四年的保王党按此描绘波拿巴,接连显现各种骇人的面具,从可怕而不失伟岸到可怕而变得可笑,从提拜尔到妖怪。因此,谈到波拿巴,只要泄愤,既可以抽泣,又可以忍俊不禁。马里于斯对受到蔑称的这个人,脑子里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这些想法同他固有的执拗结合起来。他身上有一个顽固的小人憎恨着拿破仑。

阅读历史,尤其通过文献和材料研究历史时,在马里于斯眼中覆盖住拿破仑的幕布逐渐撕开了。他看到了巍然壮观的东西,发觉至今他对拿破仑和其他一切都搞错了;他一天天看得更清楚;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开始近乎不情愿,然后入迷了,宛若受到不可抗拒的迷惑,先是攀登幽暗的台阶,继而是隐约照亮的台阶,最后是那热情奔放的光辉灿烂的台阶。

有一夜,他独自呆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他点燃了蜡烛;他在打开的窗旁,手肘支在桌子上看书。各种各样的幻想从天而降,融入他的头脑。黑夜有奇妙的景色啊!传来低沉的响声,却不知来自哪里,只见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像火炭一样灼灼闪光,苍穹是漆黑的,繁星闪烁,妙不可言。

他看大军的战报,这是在战场上写就的荷马般的诗篇;他不时看到父亲的名字,到处是皇帝的名字;整个伟大的帝国在他眼前出现了;他感到胸中像海潮澎湃,涌起;他时时觉得父亲似气息,就在他身边,在他耳畔说话;他越来越感觉古怪;他似乎听到战鼓声、大炮声、喇叭声、营队有节奏的脚步声、骑兵遥远的沉闷的奔驰声;他不时朝天空抬起眼睛,朝无尽的深处眺望闪光的巨大的星系,然后目光又回到书上,在书中看到别的庞然大物隐约在蠕动。他的心揪紧了。他冲动起来,颤抖着,喘息着;突然,他不明白身上发生了什么,顺从什么,站了起来,向窗外伸出双臂,凝视黑暗、寂静、昏黑的无限、永恒的无边无际,喊道:“皇帝万岁!”

从这时起,不言自明了。科西嘉的妖怪、篡位者、暴君、成了妹妹情人的魔鬼、跟塔尔马学演戏的蹩脚演员、雅法城的下毒犯、老虎、波拿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他脑子里让位于一片隐约的闪光,恺撒的大理石像苍白的幽灵,在高不可及的地方辉映。对他父亲而言,皇帝只是一个受人赞美、甘愿肝脑涂地的敬爱统帅,对马里于斯来说,他更进一层。他是法国人继罗马人之后统治世界的命定设计师。他是旧世界崩溃的惊人策划者,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世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后继者,他无疑有缺点、错误甚至罪恶,就是说他也是人;不过,有错误仍然令人敬畏,有缺点仍然光芒四射,有罪恶仍然坚强有力。他是负有天命的人,迫使所有的民族说:“伟大的民族。”他更进一步;他是法兰西的化身,用手里的剑征服欧洲,以投射的光芒照亮世界。马里于斯在波拿巴身上看到耀眼的幽灵始终挺立在边境上,保卫着未来。他是专制者,但这是古罗马的独裁官,是共和国产生的专制者,概括了一场革命。对他来说,拿破仑变成了人—人民,就像恺撒是人—天主一样。

他看待拿破仑,如同一切新入教的人那样,他的转变使他入迷,他冲了进去,走得太远。他的天性如此;一旦来到斜坡,他就几乎不可能煞车。他染上了征战的狂热,在他的脑子里把对观念的热情复杂化了。他毫不发觉,他崇拜天才,也夹杂着崇拜武力,就是说,他在自己偶像崇拜的两个格子里,一个放进了神圣的东西,另一个放进了暴烈的东西。在有些方面,他出了别的错。他接受一切。在走向真理的途中有可能遇到谬误。他有一种来势汹汹的真诚,全盘接受一切。在他踏入的新路上,一面评判旧制度的错误,一面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他忽略了可减轻罪行的情节。

无论如何,他迈出了惊人的一步。他看到从前君主制垮台的地方,如今看到法兰西崛起了。他的方向改变了。日落变成了日出。他转过了身。

他身上完成了所有这些变革,而他的家庭却没有觉察。

在这隐秘的活动中,他剥掉了贵族、雅各派〔31〕和保王派的外衣,就完全抛掉了波旁派和极端派的旧皮,成了充分的革命者,彻底的民主派,接近共和派;他到金银匠河滨路的雕刻店,定了一百张名片,名字是:“马里于斯·蓬梅西男爵”。

〔31〕 雅各派,英国1688年革命后,继续拥护雅各二世和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称为雅各派。

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都围绕着他的父亲进行,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结果。只不过,由于他不认识任何人,又不能把名片散发给任何一个门房,便把名片都揣在兜里。

另外一种自然而然的后果是,随着他接近父亲及其身后名,接近上校为之战斗了二十五年的事物,他便远离他的外祖父。上文说过,吉尔诺曼的脾气早就一点不讨他喜欢。他们之间存在年轻人和轻浮的老人的种种不协调。吉龙特的快乐与维特的忧郁发生冲突,使之激化。只要政治见解和思想是一致的,就仿佛在一座桥上马里于斯和吉尔诺曼相遇。当这座桥倒坍时,就出现深渊。尤其是,马里于斯想到正是吉尔诺曼出于愚蠢的原因,无情地把他从上校身边夺走,就这样让父亲失去孩子,孩子失去父亲,便感到难以形容的反抗冲动。

由于对父亲的敬爱,马里于斯几乎发展到怨恨老外公。

上文说过,这一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只不过他越来越冷淡,吃饭时寡言少语,在家里时间极少。当他的姨妈为此责备他时,他很温顺,借口要学习、上课、考试、听讲座,等等。外祖父没有摆脱他不变的判断:“谈情说爱嘛!我了解。”

马里于斯不时要外出。

他旅行时间总是非常短,有一次他到蒙费梅,听从他父亲的遗言,他寻找从前滑铁卢战场那个中士,旅店老板泰纳迪埃。泰纳迪埃破产了,旅店关了门,不知道他的下落。马里于斯寻访了四天。

“他肯定把手边的事都撂下了,”外祖父说。

有人似乎注意到,他胸前的衬衫下有样东西,用黑丝带挂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