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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柯赛特 第一卷 滑铁卢 · 二

[法]雨果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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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戈蒙

乌戈蒙,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是那个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第一道障碍,第一次抵抗;是斧头劈下时遇到的第一个树结。

原来这是一座古堡,如今只是一个农庄。乌戈蒙对考古学者来说,叫雨果蒙。这座庄园是由索姆雷尔的领主雨果建造的,正是他资助维利埃修道院的第六任院长。

过路人推开大门,从门洞下的一辆旧四轮马车旁过去,走进了院子。

第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是一扇十六世纪的大门,模仿圆拱形,周围已经坍塌。壮观的景象往往来自废墟。在门洞旁边的墙上,还开了另一扇门,用的是亨利四世时代的拱顶石,从门里可以看到果树。这扇门旁边,有一个肥料坑,几把镐和铲,几辆板车,一口老井和石板、铁绞盘,一匹蹦蹦跳跳的小马,一只开屏的火鸡,一座带小钟楼的小教堂,一棵贴教堂墙边繁花满枝的梨树。就是这个院子成了拿破仑攻克的梦想之地。这弹丸之地,如果他能攻占的话,也许这个世界就属于他了。散布在那里的母鸡啄起了尘土。传来一声吼叫;这是一条大狗在龇牙咧嘴,代替了英国人。

当年的英国人表现出色。库克的四连近卫军在一支大军的猛攻下,坚持了七个小时。

乌戈蒙,从地图上的几何图形看,建筑和场地包括在内,构成不规则的长方形,缺了一角。南大门形成这一角,由紧贴它的墙保护着。乌戈蒙有两道门:南门是古堡的正门,而北门是农庄的门。拿破仑派他的兄弟热罗姆进攻乌戈蒙;吉尔米诺、福瓦和巴什吕三个师在此受阻,几乎整个雷伊军团都用上了,遭到失败,凯勒曼的炮弹在这堵英勇不屈的墙上消耗殆尽。派博杜安旅攻击乌戈蒙北面,也并不是多余的,索亚旅只能突破南面,却不能占领那里。

农庄的建筑在院子南沿。北门被法军打掉一块,至今挂在墙上。这是用四块木板钉在两根横木上,还可以看到弹痕。

被法军突破的北门,后来用一块木板代替挂在墙上那一块,在院子深处半掩着;它直接开在墙上,在北面封住院子;墙的下面部分由石头垒成,上面是砖砌的。这是一道大车进出的普通大门,就像所有的租田制庭院;宽大的双扇门由粗木板做成;门外是牧场。争夺这个入口异常激烈。门的上方血迹斑斑的杂乱手印,历久不褪。博杜安就在这里阵亡。

狂风暴雨般的战斗还留在这个院子里;惨状历历在目;激战变成了化石;生死存亡,恍若隔日。墙垣垂危,石块陨落,缺口喊叫;弹洞是伤口;倾斜和颤抖的树木仿佛竭力逃遁。

一八一五年,这个院子比今日更为完整。当年工事形成的凸角堡、弯弯曲曲的战壕,早就夷平了。

英军在那里把守,法军突破了,却未能守住。教堂旁边,古堡的侧翼,乌戈蒙庄园惟一的残存物,虽然耸立,也已倾圮,仿佛开膛破腹。古堡用作指挥部,小教堂用作掩蔽所。双方伤亡惨重。法军受到四面八方火枪的射击,从墙后,从谷仓顶,从地窖,从各个窗口,从各个通气窗,从各个石头的缝隙射出子弹;他们搬来捆捆柴草,点上火去烧墙和烧人;枪击迎来的是火攻。

在毁掉的一翼,透过有铁护条的窗口,可以看到正屋拆掉砖的房间;英军埋伏在这些房间里;螺旋式的楼梯从上到下裂开了,如同被打碎的贝壳内部。楼梯有三层;英军在楼梯受到攻击,聚集在上层,断掉了下层。这是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中摞成一大堆。有十来级楼梯还依附在墙上;在二楼的墙上,像三齿叉一样戳出来。这些无法踩踏的楼梯,牢牢地嵌在那里。其余的酷似脱落光牙齿的牙床。有两棵老树,一棵枯死了,另一棵根部损伤,到了四月还会长出绿枝。一八一五年以来,它越过楼梯生长。

在小教堂里进行过搏杀。如今内部复归平静,显得十分奇特。从鏖战以来,里面不再做弥撒了。但那里还有祭坛,这是粗木做的,靠着粗糙的石壁。四堵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一道面对祭坛的门,两扇拱顶小窗,门上是一个很大的木头耶稣受难十字架,在十字架上面有一个用干草堵住的方通气窗,地上的角落里有一只玻璃全打碎的窗框,小教堂就成了这样。靠近祭坛挂着一个十五世纪的圣安娜的木雕像;童年耶稣的头被火枪打掉了。法军曾控制过小教堂,撤离时把教堂焚毁了。火焰充满了破屋;它成了火炉;门烧掉了,地板烧掉了,木制的耶稣像没有烧掉。火已经舔掉了他的脚,如今只看到发黑的残肢,火随后熄灭了。按当地人的说法,这是显灵。童年的耶稣去掉了头,没有基督幸运。

墙上布满了题辞。在耶稣的脚旁可以看到这个名字:昂吉奈。还有这些名字:德·里奥·马约尔伯爵、德·阿尔马格罗侯爵夫妇(哈瓦那)。有些法国人的名字打上了惊叹号,表示愤怒。一八四九年,人们把墙壁重新粉白。各民族的人相互侮辱。

正是在这个小教堂门口,找到一具尸体,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这是少尉勒格罗的遗体。

从小教堂出来,左边可以看到一口井。这个院子里有两口井。人们要问:为什么没有桶和滑轮?这是因为不再在这里打水了。为什么不再打水呢?因为里面塞满了骸骨。

最后一个从这口井打水的人,名叫威廉·冯·吉尔松。这是一个农民,在乌戈蒙当园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全家逃走了,躲到树林里。

维利埃修道院周围的森林掩蔽了所有四散逃走的不幸居民,有几天几夜之久。今日仍有一些可见的痕迹,比如烧掉的老树干,标志着这些在密林深处瑟瑟发抖的可怜人宿营的地点。

威廉·冯·吉尔松呆在乌戈蒙,“为了看守古堡”,他钻进一个地窖。英军在那里发现了他。把抖瑟瑟的他从躲藏的地方揪了出来,士兵们用刀面打他,逼他为他们效劳。他们口渴了;这个威廉端水给他们喝。他就从这口井里打水。许多人喝下最后一口水。许多人喝了这口井的水死了;这口井也该寿终正寝。

战斗以后,人们匆匆忙忙埋葬了尸体。死亡自有一种骚扰胜利的方式,它以鼠疫跟踪荣耀。伤寒是胜利的一种附属品。这口井很深,变成了一个坟场。往下投进三百具死尸。也许过分仓促了。所有人都死了吗?传闻是否定的。看来,在埋葬的那个夜晚,从井底传出叫唤的微弱喊声。

这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央。三堵半石半砖的墙,像一面屏风的合页一样折起来,好似一个小方塔,三面被围住了。第四面是敞开的。人们正是在这一面打水。朝里那堵墙像一只难看的小圆窗,也许像一个弹洞。这个小塔楼有天花板,只剩下大梁。右墙铁支架形成一个十字架。俯身去看,只见砖砌的圆筒深坑里面黑洞洞一片。井的周围,墙的下部消失在荨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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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井的前沿没有宽青石板,而比利时所有的井都是以此用作围栏的。青石板被一根横档代替,五六根多结和扭曲的难看树干支撑在上面;这些树干如同巨大的骸骨。已不再有木桶、链子和滑轮;但是还有石槽,用作泄水口。井水积存在那里,不时有一只附近森林里的鸟飞来饮水,然后飞走了。

这个废墟有一座房子,农庄的房子,还有人住。屋门朝向院子。在门上哥特式的漂亮的锁片旁边,有一个斜安的梅花形铁把手。当时,汉诺威的维尔达中尉抓住这只把手,想逃到农庄里去,一个法国工兵一斧头砍掉了他的手。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一家人,老祖父是以往的园丁冯·吉尔松,已经过世很久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对您说:“那时我在这里,才三岁。我姐姐害怕了,哭了起来。大人把我们弄到树林里。我呆在母亲的怀里。有人耳朵贴在地上听动静。我呢,我模仿大炮,蓬蓬地叫着。”

上文说过,院子左边的一扇门朝向果园。

果园景象可怕。

果园分三部分,简直可以说分三幕戏。第一部分是个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一片树林。这三部分共有一道围墙。入口那边是古堡和农庄的建筑,左面有一道篱笆,右面是一堵墙,靠里也是一堵墙。右面的墙是砖砌的,底墙是石头垒的。先进入花园。花园地势低,种植了醋栗,长满野生植物,由一道方石砌成的壮观平台封住,带着双重鼓凸形的栏杆。这是一座领主花园,是在勒诺特尔〔1〕之前最初的法兰西风格;今日成了废墟,荆棘丛生。壁柱之上的球像石头炮弹。还可以数出四十三根栏杆柱子,其余的栏杆柱子掩埋在草丛里。几乎每根柱子都有弹痕。一根断掉的柱子像断腿一样挂在首柱上。

花园低于果园;第一轻步兵团的六名士兵,闯进花园,再也出不来,好似熊掉在陷阱里,受到攻击,被抓住了一样,他们只得同两连汉诺威士兵进行战斗,其中一连汉诺威士兵装备了马枪。汉诺威人凭着这些栏杆柱子,向下射击。轻步兵在下面还击,六个对两百个,英勇无比,只有醋栗作为掩体,战斗了一刻钟之久,全部阵亡。

〔1〕 勒诺特尔(1613—1700),法国园林学家,继承其父,成为御花园的园丁,并管理王家建筑。他建造了凡尔赛花园,成为法兰西园林的创建者。

往上走几级台阶,从花园来到真正的果园。在这几图瓦兹〔2〕见方的园地里,不到一小时,一千五百个人倒下了。墙壁好像准备重新开始战斗。英军在墙上凿出高高低低的三十八个枪眼,至今犹在。在第十六个枪眼前面,埋着两座英军的花岗岩坟墓。只在南墙上有枪眼,主攻从这里发起。这堵墙外面有一道很大的绿篱挡住;法军来到这里,以为只同篱笆打交道,便穿越过去,却遇到这堵墙,这是障碍和埋伏,英军守在后面,三十八个枪眼同时开火,真是枪林弹雨;索亚旅碰了壁。滑铁卢战役就这样开始了。

但果园还是被夺取了。没有梯子,法军就用指甲攀登。在树下进行肉搏战。这片草地鲜血淋漓。纳索的一营人,共七百个士兵,在那里被歼灭了。凯勒曼的两个炮兵连在墙外受到狙击,墙上布满了弹痕。

〔2〕 图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等于1.949米。

这个果园像别的果园一样,对五月的来到十分敏感。长出了黄花毛茛和雏菊,杂草长得很高,犁地的马在吃草,晾衣服的皮毛绳子挂在树木之间,使行人低下头来,走在这片荒地上,脚要踩进鼹鼠洞。草丛中可以看到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干躺在那里,长出绿枝。布拉克曼少校靠在树上咽了气。德国将军杜普拉倒在旁边一棵大树下,他出身于一个法国家庭,这个家庭在南特敕令废止〔3〕时避居德国。近旁有一棵害病的老苹果树倾斜着,用麦草包扎起来,涂上了粘土。几乎所有的苹果树都老朽了。没有一棵不是弹痕累累。这个果园里枯死的树比比皆是。乌鸦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尽里有一座树林,长满了堇菜属植物。

〔3〕 南特敕令,1598年,亨利四世为平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争端,颁布了南特敕令,法国人可以自由信教。但在1685年,路易十四废止了南特敕令,大批新教徒被迫迁往国外。

博杜安战死了,福瓦受了伤,大火,屠杀,英军、德军和法军血流成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井里填满尸体,纳索团和布伦斯维克团被歼灭了,杜普拉阵亡,布拉克曼阵亡,英国近卫军受到重创,雷伊军团的四十营法军损失了二十营,单单在乌戈蒙这个破旧的庄园里,就有三千人被刀砍,被劈死,被扼死,被打死,被烧死;以致今日有个农民对旅行者说:“先生,请给我三法郎;如果您喜欢,我给您讲讲滑铁卢的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