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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四、 一滴水,一滴泪

[法]雨果2019年03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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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几句话,可以说是两个场景的汇合点。前此,这两个场景同时并行发展,各有其特殊舞台:上面我们看到的是在老鼠洞的情况,下面要看到的是在耻辱柱梯子上发生的事情。前一场的目击者只有读者们刚刚结识的这三个女人;后一场的观众就是我们已经看见聚集在河滩广场耻辱柱和绞刑架周围的公众。

早晨九点钟就有四名什长分立在耻辱柱四角。因此,群众指望就要正正规规地行刑了:大概不会是绞刑,但起码也得是鞭刑,或者割耳朵,反正总得有点什么。于是,顷刻之间,人愈集愈多,那四名什长被挤得太厉害,只好不止一次——用当时的话来说——向两侧“压压”他们,就是说,使用皮索鞭和马屁股。

群众等待观看公开用刑倒是训练有素的,并没有显得特别不耐烦。待着无聊,他们就仔细观察耻辱柱来消遣。这玩艺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立方石头台子,约摸十尺高,里面是空的。有一道粗石垒成的陡峭台阶,当时一般称作“梯子”,通至上面的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平放着的转盘,是光板橡木制作的。犯人双臂反剪,跪着,绑在这个转盘上面。有一个木杆轴,由平台里面藏着的绞盘起动,使得转盘旋转,总是保持水平,这样,犯人的脸就能转动给广场上任何一点上的观众看见。这就叫做“转”犯人。

可以看出,河滩的耻辱柱,要说给人娱乐,远远不如菜市场的耻辱柱那么好玩。建筑艺术谈不上;巍峨建筑更谈不上。没有带铁十字架的屋顶,没有八角灯,没有细长圆柱直耸屋顶边缘,顶端展开,形成莨菪叶饰和花饰斗拱,也没有奇兽怪物造型的承溜,没有精雕细刻的木架,没有深深刻入石头的精工雕塑。

要看,也只有那四面粗糙石墙,外加两堵砂石照壁,旁边还有一个瘦精精、光秃秃的一副可怜相的石头绞刑台。

峨特艺术的爱好者是根本不可能一饱眼福的。好在,对于建筑之类最冷漠也莫过于中世纪专看热闹的闲汉,他们才不管耻辱柱美不美哩。

犯人终于绑在车屁股后面给运来了。当他被抬上平台,广场各个角落都能看见绳绑索缠的他被扔在转盘上的时候,嘘声震天价响,笑声和喝彩声轰然而起。大家都认出来了:原来是卡席莫多。

果真是他。他这次归来可也奇特:今天他绑在耻辱柱上,而昨天就在这个广场上,众人一致欢呼致敬,拥戴他为众丑之王,随从他的有埃及公爵、屠纳王和伽利略皇帝!但是,肯定无疑,人群中任何人,甚至凯旋而去、缧绁而归的卡席莫多自己,脑子里都没有清楚地想到作此今昔对比。眼前这个场面只欠格兰古瓦和他的哲学。

不一会儿,吾王的宣过誓的号手米歇·努瓦瑞,根据府尹大人尊旨,喝令市民禁声,高声宣读判决词。然后,率领他那些身穿号衣的手下,退至车子后面。

卡席莫多漠然不为所动,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任何反抗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当时刑事判决的用语——“束缚坚固而牢靠”,这就是说,皮索和铁链大概都嵌进肉里面去了。不过,这是一种至今还没有丢弃的监狱和苦刑船传统,而且通过手铐把它在我们这样的文明、优雅、人道的民族中间保留至今(且不说苦役场和断头台)。

卡席莫多任凭别人拖他,推他,扛他,抬他,把他绑上加绑。从他的面容上只能隐约看出有点野人、白痴的惊愕。人们知道他是个聋子,现在干脆就是眼睛也瞎了。

他们把他拖到转盘上去跪下,他就跪下。他们把他里外上衣都扒掉,他就让他们扒掉。他们又用皮索、环扣按照一种新捆法来捆他,他就让他们如此这般捆绑。只是,他不时大声喘气,就像一头小牛犊把脑袋搭拉着在屠夫的大车旁摇头晃脑。

“这傻子!”约翰·弗罗洛·磨坊对他的朋友罗班·普斯潘说(这两个学生理所当然似的,一直跟着犯人来了),“他什么也不明白,就跟关在盒子里的金龟子似的!”

卡席莫多前鸡胸、后驼背,以及硬皮多毛的两肩,统统裸露出来,群众见了,哈哈大笑。大伙快活的当儿,一条汉子身穿城防号衣,五短三粗,登上平台,走到犯人跟前。他的姓名顿时在观众中间传开:此人是彼埃腊·托特律——小堡的宣过誓的行刑吏。

他一上去就把一个黑色的沙漏时计放在耻辱柱的一个角落里。这个沙漏上面的瓶子里装满红色沙子,向下面的容器漏下去。接着,他脱去两色对半的披风。于是,群众看见他右手上吊着一根细皮鞭,白色的长皮索闪亮,编绞成束,尽是疙瘩,尖端是一个个金属爪。他伸出左手,漫不经心地挽起右臂衬衫袖子,一直挽至腋下。

这当儿,约翰·弗罗洛把金色鬈发的脑袋高高探出在人群之上(为此,他撑着罗班·普斯潘的肩膀),喊道:“先生们,女士们,来看呀!要强制鞭笞我哥哥若萨副主教先生的打钟人卡席莫多先生啦!瞧这东方式的古怪建筑,背上背着个圆屋顶,两腿长成弯弯曲曲的柱子!”

群众又哈哈大笑,儿童和姑娘们笑得最起劲。

终于,行刑吏一跺脚,转盘开始旋转。卡席莫多在束缚之下摇晃起来。他那畸形的脸上突然现出惊呆的神情,周围的群众笑得更厉害了。

旋转着的转盘把卡席莫多的驼背送到彼埃腊先生的眼下,他猛然抬起右臂,细长的皮索像一团毒蛇在空中嘶嘶地叫,狠命地抽在不幸人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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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席莫多这才猛醒,就地往上一窜。他开始明白了。他在捆绑中扭曲着身子,又惊讶又痛苦,脸猛烈抽搐着,脸上的肌肉也紊乱了。但是,一声叹息也没有。他只是把脑袋使劲向后仰,又左右躲闪,晃动着,就像一头公牛给牛虻猛螫腰侧。

皮鞭一下又一下抽下来,抽个不停。转盘不住地旋转,鞭笞雨点般刷刷落下。顿时,血喷了出来,在驼子的黑皮肩膀上淌出一道道细流,细长的皮索在空中嘶鸣,飞旋着,把血滴溅得到处都是,飞溅到观众中间。

卡席莫多至少表面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漠然。起初,外表上看不出来,他却悄悄地使劲,企图挣断绳索链条。只见他两眼冒火,肌肉僵硬,四肢蜷缩,皮索和链条绷得紧紧的了。这场挣扎极为有力,令人惊赞,却也是绝望的挣扎。然而,府尹衙门久经考验的缧绁颇有韧性,轧轧一阵响,如此而已。卡席莫多精疲力竭,颓然作罢。脸上的惊愕换成了痛苦而又深沉的沮丧表情。他那只独眼闭了起来,脑袋搭拉在胸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随后他再也不动了。一切都对他不起作用了:血尽管继续不断往下淌,鞭笞尽管越来越凶猛,行刑吏挥鞭执法,兴奋不已、无比陶醉,也就越来越愤怒,而可怕的皮鞭更为刻毒,刷刷直响,赛似巨灵挥动魔掌,尽管这样,卡席莫多还是一动也不动。

鞭刑一开始,就有一个小堡执达吏骑着黑马,守候在“梯子”旁边。这时,他伸出手上的乌木棒,指指沙漏。行刑吏遵命住手。转盘也不再转动。卡席莫多才缓缓睁开那只独眼。

鞭笞完毕。行刑吏的两名下手过来,洗净犯人肩背上的血迹,用一种无名油膏涂抹他的身子,身上的伤立即愈合了。然后,他们把一件无袖法衣式的黄色披衫给他披在身上。与此同时,彼埃腊甩着那鲜血浸透染红的皮鞭,血一滴滴又落在地面上。

卡席莫多罪并没有全部受完。他还得在耻辱柱台子上跪一个小时,这是弗洛里昂·巴勃迪安老爷在罗伯·戴屠维耳老爷所作判决之外十分英明地增加的。这恰好极为荣耀地证实了若望·德·库曼纳那句既合心理学、又合生理学的古老俏皮话:Surdus absurdus.(42)

于是,把沙漏翻转过来,让驼子继续绑在木台上,跪满严明法纪所需的时间。

民众,尤是中世纪的民众,在社会里,就像小孩在家庭里。只要民众继续处于这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道德上智力上未成年状态,我们说孩子的话也可以用来说他们:

在这种年龄(43),是没有怜悯心的。

(42)拉丁文,聋子总是可笑的。俏皮在于surdus加上一个前缀ab,就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43)法语里,“年龄”又作“时代”解。

读者从上述已经得知:卡席莫多为众人所憎恨,——确实,理由不止一个,而且都很充足。人群中间简直找不出一个人,没有(或者自认为没有)理由来嫌恶圣母院驼子这坏蛋。先前看见他出现在耻辱柱台子上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而后他受尽酷刑,刑余幸存的可怜状态,远远没有使得观众大发慈悲,只是使人们的憎恨中有了一份欢乐的成分,从而憎恨更带残忍。

因此,一旦(借用法学界今日仍在使用的行话来说)“公罚”完毕,就该千千万万个私人来报仇雪恨了。在这里也像大厅里一样,尤其是妇女闹得最凶。她们一个个都对他心怀怨恨,有的是因为他坏,有的是因为他丑。后一类女人尤其凶狠。

一个喊道:“呸!反基督的丑八怪!”

另一个喊道:“骑扫帚的魔鬼!”

另一个吼叫:“多妙的悲剧丑脸呀!今天要是昨天,就凭这个,你还会当上丑人王!”

一个老太婆接口说:“好哇!瞧这耻辱柱上的丑脸!什么时候你变成绞刑架上的鬼脸呢?”

“你什么时候顶着你的大钟给埋在地下一百尺呀,该死的打钟的?”

“可就是这个鬼给咱们敲奉告祈祷钟呀!”

“啊!聋子!独眼!驼子!怪物!”

“他那丑脸会吓得孕妇流产,比什么医道药品堕胎都灵呀!”

两个大学生——磨坊的约翰和罗班·普斯潘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唱起古老的民谣:

绞索往死囚脖子上戴!

柴堆烧死丑八怪!

千千万万声咒骂倾泻,嘘声、笑声四起,诅咒声不绝,时刻有石头砸过来。

卡席莫多虽然耳朵聋,但是他看得清清楚楚。公众的凶焰闪发在脸上,疯狂的程度并不亚于表露为言词。况且,石头砸在他身上,比听见笑声更为清楚。

起初他还挺得住。可是,先前在行刑吏鞭笞下他始终忍受着,不为所动,这时被这样的虫豸从四面八方又叮又咬,他渐渐动摇了,失去了耐心。好比是阿斯屠里亚(44)的公牛,在斗牛士攻打之下倒不怎么激动,狗吠、旗枪(45)刺,是要使它恼怒的。

(44)阿斯屠里亚,西班牙古地区名。

(45)这里的旗枪是挑斗公牛用的带小红旗的长矛。

起初,他只是以威胁的目光缓缓扫视人群。但是,既然他被牢牢捆绑,这种目光并没有力量,是不能赶走这些咬他伤口的苍蝇的。于是,他不顾绳捆索绑,用力挣扎,狂蹦乱跳,震得陈旧的转盘在木轴上轧轧直响。群众见了,笑声、嘘声更加响亮。

这不幸的人既然挣不脱束缚野兽的缧绁,只好重新安静下来。只是不时发出愤怒的叹息,整个胸膛都鼓胀起来。他脸上却并无羞赧之色。这个人距离社会状态太远,距离自然状态太近,是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羞耻的。

况且,他既然畸形到如此地步,耻辱他又怎能感知?然而,愤怒、憎恨、绝望,缓缓在这张丑脸上密布起阴云,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负荷着闪电,这独眼巨人的那一只眼睛也就闪耀着千万道电光。

不过,忽然这乌云密布的脸开朗了一会儿:原来有一头骡子驮着一个教士穿过人群来了。卡席莫多老远就瞥见这头骡子和这个教士,于是可怜的犯人面容柔和了。先是愤怒得全身抽搐,现在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温和、宽容、柔情,难以尽述。教士越走越近,这笑容也就越来越明显、清晰、灿烂。仿佛是这不幸人在向一位救星的来临致敬。但是,等到骡子走近耻辱柱,骑者能够认出受刑者是谁的时候,教士却把头一低,赶紧转道回程,驱骡疾奔,仿佛是忙不迭地要摆脱什么使他丢脸的要求,并不愿意被处于这种姿态的一个可怜的家伙认出、致意。

这个教士就是副主教堂克洛德·弗罗洛。

乌云更加浓密,沉落在卡席莫多的脸上。多少还夹杂着一丝笑容,但那是苦笑,沮丧,忧伤已极。

时间消逝。他在那里至少已经一个半小时了,痛心,备受虐待,受人奚落,苦恼不尽,而且简直快被人用石头砸死。

突然,他再次挣扎,要挣脱锁链,绝望的挣扎加倍剧烈,连身下的整个木架都晃动了。他打破了迄今顽固保持的沉默,叫了起来:“水!”愤懑的嘶哑声音不像是人声,倒像是犬吠,盖过了群众的嘲骂声。

这凄惨的呼喊丝毫也没有打动人们的同情心,只是使得“梯子”周围的巴黎善良百姓更加开心。应该指出,这些人作为群体看待,整体而言,残忍与愚钝并不亚于那帮子位于民众最底层的可怕的无赖汉(前面我们已经引导读者去他们那里结识过了)。这不幸的罪人周围响起的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嘲笑他口渴的轰笑。当然,他那样脸憋得通红,汗流满面,目光散乱,又愤怒又痛苦,嘴里白沫四溅,舌头差不多完全伸了出来,这副模样也确实滑稽可笑,叫人恶心而不是怜悯。也应该指出,这群人中间即使有那么一位男女市民大发善心,忍不住要送一杯水去给这个受苦的不幸人喝,耻辱柱那可耻的台阶周围弥漫着的羞耻偏见,也足以使这善良的撒玛利亚人(46)望而却步。

(46)撒玛利亚人是《圣经》中行善的人,见《路加福音》第10章。

过了几分钟,卡席莫多以绝望的目光扫视人群,以更加令人心碎的嗓音再次喊叫:“水!”

又是全场轰笑。

“给你喝这个!”罗班·普斯潘叫道,扑面向他扔去一块在阴沟里浸湿的抹布。“给,坏蛋聋子!我可是你的恩人呀!”

一个女人向他脑袋上扔去一块石头:“给你,看你还敲你下地狱的鬼钟半夜吵醒我们!”

“好呀,小子!”一个跛子想用拐杖去打他,吼叫道:“你还敢从圣母院钟楼上散播恶运吗?”

“给你一罐子,叫你去喝!”一条汉子拿起一只破罐子,向他胸脯上扔去,叫道:“就是你,从我老婆跟前走过,就让她生下一个两个脑袋的孩子!”

“还有我的猫下了六只脚的小猫!”一个老太婆尖声怪叫,抓起一块瓦片向他砸去。

“水!”卡席莫多第三次叫喊,上气不接下气。

正当这时,他看见人群闪开,进来一个服饰古怪的姑娘。一只金角山羊跟着她。她手里拿着一面巴斯克手鼓。

卡席莫多的独眼目光一闪。这正是他昨夜企图抢走的吉卜赛姑娘。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此刻受处罚,就是为了这一暴行。其实丝毫也不是,他受惩罚只是因为他不幸是个聋子,更倒霉的是审判他的法官也是聋子。不过,他毫不怀疑她也是来报仇的,来跟别人一样给他打击。

果然,眼看着她迅速登上梯子。愤怒和怨恨使他窒息。他恨不得自己能够震坍这耻辱柱,自己的眼睛如果能够发射雷霆,埃及女郎来不及爬上平台早已殛为齑粉。

她一声不响,走近这枉自扭曲身子想要躲开她的罪人,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把它送到不幸人的焦渴的嘴唇边。

于是,他那迄今完全干涸、犹如火烧的独眼里,大滴的泪珠转动,缓缓滴落,顺着那由于绝望而长久抽搐的畸形的脸庞流下。也许这是这苦命人生平第一次流泪。

这时,他忘了喝水。埃及姑娘不耐烦了,噘起了小嘴唇,笑笑,又把水壶贴上卡席莫多紧绷着的嘴唇。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口干得火烧火燎似的。

可怜的人喝完以后,伸出他那乌黑的嘴唇,大概是想吻吻这救援了他的美丽的小手。但是,姑娘也许心存戒备,也想起了昨夜的暴力企图,急忙把手缩回,好像是孩子害怕被野兽咬,吓得缩手不及。

于是,可怜的聋子死死盯着她,眼睛里流露出责备和无可表达的伤感。

这样美丽的姑娘,鲜艳、纯洁、妩媚,同时又这样纤弱,却这样虔诚地跑去救助如此不幸、如此畸形、如此邪恶的怪物。这样的景象在任何地方见了,都是令人感动的;出现在耻辱柱上,这更是壮丽的场面。

即使民众也深为感动,鼓起掌来,大声欢呼:“妙啊!妙啊!”

恰在这时,隐修女从地洞的窗孔里瞥见了耻辱柱平台上站着的埃及女郎,向她发出阴毒的诅咒:“该死的东西,埃及女人!该死!该死!”